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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叔
发布时间:2011-04-26      来源:

古镇实在算得上是座古镇。据说汉代时,这里曾是古湘南县的县治,七品县官曾在这里威严的衙门里管辖着周围几百里的乡邑。只是岁月沧桑,昔日的繁华已成了古老的故事,留在老百姓的口头一代代传述。只有镇东头那座叫“汉城桥”的古麻石拱桥还在,宽若丈余,横跨在一条碧绿的不知名的小溪上。小溪悠悠地汇入不远处的涓水河,再行100华里便融入浩荡的湘江。

其实,这座昔日很是繁华热闹过一阵子的古镇,如今也不过是百里深山的一处墟场罢了。那一片片参差的瓦舍木楼中间,间或着有一栋两栋红砖水泥楼房,让人有了些鹤立鸡群之感。嵌在这众多的骑楼木房之间的,是一条丈余宽的麻石街道。这麻石街道一头连着绵绵的深山,一头伸进悠悠千古的涓水河。河岸上,便有了一处古渡。

我在古镇唯一的这条街上走着。两旁的店铺学着城里的那套做作,放着或刺耳或悠扬或粗犷或清婉的各种歌曲。满街的上空弥漫着缤纷的柳絮。柳絮伴着悠扬的旋律,在空中悠悠地飘扬。这柳絮是从河岸古渡那株老柳树上飘落来的。老柳树下那片院子,便是古镇上那方圆百里唯一的一家医院。

28年前,我在这间医院工作。如今,旧地重游,那旧人旧事,一个个,一桩桩,从我尘封的记忆深处走出。自然,最先走出的是七叔。

七叔是这间医院的第一任指导员。黑、瘦,不高不矮身材。七叔在朝鲜战场上负过伤,伤残的左脚走起路来便有点跛。七叔喜欢坐在古柳树下吹唢呐,柳下那方水井,传说是神农尝百草时的洗药池……

我至今还珍藏着七叔留给我的一套《列宁全集》。那是七叔临终前送给我的。我珍藏着这套书,便永远珍藏着对七叔的记忆。那是一份平常却又不平常的记忆。现在,在古镇这飘浮着柳絮和流行歌曲的春日里,我立在了古渡的柳树下,从黑色的皮包里掏出《列宁全集》。我要从这里出发,再寻到镇西头那山丘上七叔的坟地,将这《列宁全集》还给七叔。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产生这种奇怪的念头。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是要将珍藏了20多年的一套书还给故人?

涓水河上有风徐徐拂过。清凉得有几分春日的寒意。我在柳絮的包裹下打开《列宁全集》,在书的扉页上,又一次见到我那十分熟悉的,歪歪斜斜地写着的三个钢笔字:陈冬生。

陈冬生,这便是七叔的本名了。

七叔到医院上任的那天,是1972年3月的一个雨日。那天一清早,我被院长骂了一通。那年月每日清晨雷打不动的“天天读”,读的自然是伟人的著作。我起床晚了,“天天读”已经开始,怕挨骂,我想悄悄溜到墙角避人处。院长还是看见了,又正好看见我张嘴打哈欠的蠢相,便朝我吼道:“挨骂的相!”这引起一屋人的哄笑,我也跟着笑。“还笑!看你那眼角上的眼屎!”院长又指着我骂道。众人随着院长的手指一望,更加笑得厉害。好在那时我才17岁,反正被大家笑骂惯了,也就无所谓。“天天读”总算是完了。院长连早饭也没吃,就匆匆忙忙去了区上,说是去接新来的政治指导员。

其实,那医院极小,总共9大员,还包括烧饭菜的大师傅。一栋平房,土砖砌的,一字似地摆在涓河岸上,朝南开着一扇大门。屋门的坪地上,便长着那株不知有着几多寿岁的古柳树。柳树的形状极古怪,树干已空了半边,枝叶却还茂盛。到了扬花时节,那小降落伞般的柳絮便随着三月的和风在古镇上空飘忽,算是一景。

那天的雨,天没亮就下起,淅淅沥沥地老没个完。雨天,路上行人不便,来医院看病买药的极少。我们便趁着清闲聚在西药房聊天讲古。正聊到有趣处,我忽然尿急,去厕所方便时,经过候诊室,见那里冷冷地呆着个汉子。那汉子看上去四十多岁,光头,浓眉,一件蓝卡叽布上衣敞开前襟,露出黑不溜秋的土布内衣,光脚套着双草鞋,身旁的木椅上有捆行李,行李包面上的油布正往下滴着水。汉子正卷着土烟,见我在瞧他,便微微地朝我一笑,欠欠身,似乎想和我说点什么。

下雨天,进医院避雨的人常有。我没有理他,径直回到西药房听谢老太讲古。谢老太是从城里医院下放来的,据说她父亲是省城外科一把刀,解放前月俸800光洋。那天,她讲的是她父亲和一位洋小姐的故事。好在故事没有结果。我们正热闹着,那汉子走了进来,他立在门口,显得有几分犹豫和拘谨。我起身过去:“你有事么?”

“嘿……”他笑笑,“弄个火,吸烟……火柴湿了。”

我这时才发现,汉子一身几乎湿透了。我赶紧说:“进来吧,屋里有火,快烤烤湿衣服。”

“不、不会碍着你们办事吧?”他边说,边不自在地蹭了进来。

我端过一条凳子,让他坐在火炉边。他也不再说话,埋着头认认真真地吸他的喇叭烟。一会,他身上便冒出一团团水汽,那水汽薄雾般四下散开。

快吃中饭时,院长回来了。院长在走廊里就嚷着:“人呐?人都到哪里去了?”随即一脚跨进西药房:“乱弹琴!你们……”忽然,他张着口怔住了,良久才惊呼一声:“哎呀!”

院长几步跨过去,握着汉子的手:“哎呀,老陈,看你,你怎么自己寻来了?张书记叫我到区上等你,我说怎么不见你影子啰!”院长说着,“哟,你们已经打成一片了吧!好!好!”

他就是新来的指导员?满屋人愕然。

后来,我和七叔说起那天我们的惊愕。七叔微微地摇摇头,笑道:“人啊,人啊,嘿……”他说这话时,方脸上的胡子巴渣着,额上那几道犁沟般的皱纹显得格外的深。那话的语气挺凝重,像藏着点什么玄妙。这令我至今不曾忘却。

我曾听人说过,七叔调到医院当指导员,是区委张书记点的将。七叔家在深山里的紫金坳。张书记去紫金坳“办点”,晚上在山路上被蛇咬了,是七叔救了张书记的命。正好不久,上面强调医院是上层建筑,要“掺沙子”,派驻工宣队或贫宣队,任命政治指导员。张书记想起七叔:贫农、党员、会寻草药治蛇伤。行,就他陈冬生。于是,七叔“掺沙子”来了。

七叔和我住在一起。那是一间10来平方的小屋,墙壁用黄泥拌和谷壳糊过,显得毛毛糙糙像人脸上的麻子。墙角用木器做了个小小的“宝书台”,是院里统一制作的,小巧,但蛮精致。宝书便是伟人的那套红塑封皮的四卷了。入夜,有溶溶的月光从窗棂射进来,小屋里便弥漫着一片河堤上飘过来的野花的芳香和涓河上渔船“吱呀吱呀”的摇浆声以及“嘭通嘭通”的撒网声。窗处有一片荒地,长着一蓬蓬带刺和不带刺的绿色植物,那时正逢春绽放着各色的花朵。还有一株高高的苦楝,树上开满着紫白色的小花。前夜一场春雨,却将树上的花瓣洒落无数。

那天下午,我忙着给七叔铺床。马马虎虎检点完毕,我和七叔坐在床沿上吸烟。我那时还不会吸烟。七叔说:“吸支吧!烟不饱肚,屁不肥田,吸着玩。”那烟是“火炬”牌,白色的烟盒上,印着一只燃烧的火炬,像井冈山的革命火种。我便吸上一支。吸着烟,七叔笑笑,说:“张亮,莫喊什么指导员,拗口!就叫我七叔吧!我村上的后生就这般唤我的。”我默然一笑,觉得这汉子蛮好玩,便兴冲冲地点点头。往后,我便真的一直叫他“七叔”。

吸过烟,七叔继续收拾他的家当,也不过是几件衣服,几把烟叶什么的。到后来,摸出一把唢呐,黄铜的,擦得蛮亮,我真想去摸着玩玩。正想着,又见他从一件衣服里取出一只红布包。那布包很小,像个烟荷包。我想,七叔怎么像个女人啦?七叔将红布包握在手上,木讷的脸上似乎在犹豫着这东西该放到何处合适。少顷,又将红布包塞进衣袋里,且用手在衣袋外面按了按。我又想,七叔这人也是,一个女人用的荷包也看得这么重,随便扔在哪里也没有人碰的。想着,便觉无聊,一转身开了门出去。

其实,仅仅过了几天,我便觉察出七叔那红布包里隐隐约约有着某种神秘。

天刚落黑,院长就在走廊上叫着:“开会,开会啰!到西药房,带凳子!”

那晚的会是专为七叔开的。那年月,逢有新调来的,单位照例要开个欢迎会,大家说些客气话,互相认识认识。不多会儿,院长、七叔、罗护士、谢老太、中医吴郎中、内科彭大夫、妇产科文外婆、伙夫老赵头和我这位中药房司药的都一齐地凑到了火炉旁。房里的两盏电灯全开着,一屋的灿烂光明。七叔许是第一次见过电灯,双眼微微地眯着,显得有些不习惯。他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声:“点一盏灯不足了?可惜那多油咧!”我一下真的没有听懂。七叔呆了一会,终于走到电灯下,踮起脚朝灯鼓腮吹了数口气,屋里人都扭过头去望他,显得一头雾水。我忽然明白了过来,起身走到开关前,“啪”地一拉,一盏灯灭了。七叔望着我,脸一下红了。院长连忙说:“一盏够了,是该省着些咧!”

于是,满屋的人都笑了起来。七叔也尴尬地“嘿嘿”笑着。讨厌的罗护士笑得最凶,直嚷着肚子痛。院长吼了一声:“笑什么?开会!”

院长就领着大家背了一条最高指示:“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然后大家鼓掌,欢迎七叔这位苦大仇深的政治指导员。掌声毕,就该七叔说话了。

七叔站起身来,一脸通红。他用右手摸着自己的那个电灯泡一样的光头,木讷了老半天,没能说一句话来。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从衣袋里摸出那半包“火炬”烟来,“噢,忘了给伙计们敬烟!”说着,给每人递上一支火炬。罗护士和文外婆不会抽,七叔也霸蛮塞上一支。于是,满屋里便升起一股刺鼻的劣质烟草味。

吸着烟,七叔似乎平静了下来。“我陈冬生有福咧,今日里能和你们这班书深字熟的先生同志共炉锅呷饭咧!我是脱了草鞋进京城咧!咯硬是搭帮毛主席嘞!哦……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七叔说着,忽然卡住了。他用手摸着光头,双眼不停地眨着、眨着,突然像吐出了鱼刺一般地高兴起来:“最高指示:‘牛是农民的宝贝’……”我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像传染病一样,笑声又一次在西药房冲天而起。

又是院长收拾局面。院长说:“好啦,别笑了,莫打指导员的岔!”

我见七叔额头上沁出汗珠来,真有些为他可怜。唉,七叔,你是呷指导员这碗饭的么?!

七叔揩着额上的汗,说:“我是下力人咧,只晓得三担牛屎六箢箕咧。嘻嘻,你们当先生的还是好好地当先生,张书记说叫我管管路线,我就只管这一宗,其余呢,我也是个黑墨不知洞咧。”说着,七叔又向大家敬了一轮“火炬”,许是烟不够,七叔这回没霸蛮要罗护士和文外婆抽,他自己也只是卷了支“喇叭筒”。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天顶上,露出几颗星星。坪边的苦楝树散发出一缕缕带着檀味的清香。涓河边上产卵的蛙们正热闹地叫着。又一个平常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七叔,也就在这平常的一天里,开始了他完全陌生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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