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老家的民风其实是淳朴的。比如有乞丐上门，哪怕自己断了炊，也要给人家量上一酒盅白米。有小贩串到湾里收山货，总要让人家的秤尾翘得高高的。仿佛不是这样，乡邻们就要背后说你的不良善了，更有嘴利的，便要骂出一声“拐”来。而这“拐”字，在我们乡间近乎“坏”的意思。若被人平白地骂了声拐，那挨骂者多会窘极，有肝火旺的便会跳起脚来回骂：“我拐你娘了！”

学拐子就真的拐过娘，不过不是他的亲娘，是小娘。

学拐子的祖上是大户。到他这一代，家业就衰落了。但学拐子从小就染上了吃喝嫖赌的恶习，看着银子变水，活活地把个老父亲气死了。老父一死，学拐子就留住了小娘。小娘的娘家来人要接小娘回去，学拐子不允，小娘也就不敢。不敢走的小娘，就做了学拐子的“妻”。学拐子依旧去嫖，去赌。赌输了，竟将小娘赌上。终将小娘输给人家一个月。一个月满，学拐子去接小娘，却小娘不再回。小娘就做了人家的女人。

从此，学拐子就背了个恶名。背着恶名的学拐子后来就成了乡间的一根讼棍，专给闹事的人家揽官司。学拐子会讲，会哄，专看那副嘴巴皮，薄薄的便如女人的小嘴。当了讼棍的学拐子真正的是“吃了原告吃被告”。吃了点钱财，便到湘潭城里去困女人。旧时的湘潭城，十八总一带多妓院。学拐子就去那些妓院。钱多时就挑鲜嫩的，钱少时就叫个黄脸苦瓜皮的也可。学拐子这点好，不蛮讲究，只要是女的便行。据说有一次学拐子进城，手上实在是少了些钱，便挑个最便宜的，也只及价钱的一半。学拐子就只交了一半钱，声明只做一半的事。那一半的事就是妓女抓住学拐子的那东西的一半，使学拐子一半在里面，一半在外面。学拐子到了兴头上，便突然伸手去胳那妓女的腋窝。正好那是个怕痒的女人。刚一胳，那妓女就蠢笑，蠢笑得手一松，学拐子在外面的一半就一点儿不客气地钻进去了。学拐子后来吹牛说，老子花一半钱，弄了一次整女人！学拐之拐，可见一斑。

后来解放了。学拐子因田无一亩，房无一间，便划作了贫农。这时的学拐子已经渐渐老了，新社会的风气也非旧时，学拐子就慢慢地规矩起来。但学拐子依然不事农桑，靠着政府救济，再后来农村集体化，学拐子又吃上了“五保”。好在乡邻们厚道，也不计较他的旧事。队上分米、分油，便按着“五保户”的标准，给学拐子送去一份。学拐子老了，很少出门，住在泉塘的一间瓦屋厢房里，天雨困觉，天晴坐在坡上晒太阳。不知怎样地弄了点钱，就悠悠地去小镇上的肉铺里割上一块二指宽的猪肉。那猪肉用稻草绳子系住，学拐子将它挂在一把破洋伞上，将那破伞横在肩头，又悠悠地从小镇回到泉塘。那稻草系着的二指宽的猪肉，便在他的身后一前一后地晃着，晃着。村里人们见了，便摇头，便不平：“日他娘的学拐子！”骂归骂，学拐子装作听不见，依旧悠悠地从山道上走回去。

学拐子后来越来越老了，走不动了，便再也难得在山道上见着他悠闲地行走，却在风和日丽的春天或秋日里，还常常能在坡上见到他晒太阳。这时的学拐子，已是一头长长的蓬乱的白发了。那一身破烂的衣服，许是很长的日子不洗，泛着油光。我们那时还小，去泉塘山上砍柴，便常见着他。我们放下柴担，远远地叫一声：“学拐子——”学拐子不动，一动也不动。我们便走近去，再喊一声：“学拐子咧！”学拐子依然不动，依然一动也不动，微眯他的老眼，遥望着远处和近处的人家屋顶上的炊烟。我们便再走近去，近到了他的眼前，再齐声地叫一声：“学拐子，你冒死吧！”往往喊声未落，便见学拐子猛地抬头，“噗”的一口浓痰从他的嘴中射出，直往我们身上飞来。我们便作鸟兽散，嘻嘻哈哈地回家去了。

学拐子好像是1965年冬天死的。他死后大约过了两三天才被邻人发现。队长便领上几个后生，用学拐子床上的一领破席将他卷起，抬到坡上埋了。又过了几年，公社修机耕路，正好从他的坟上经过。他的坟就被挖了。那几根枯骨，也不知被修路的人丢到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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