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斋公并非真正的斋公，吃肉，还讨了女人。他娘麻蝈下蛋一样生过一串儿女，都未成人，最后生他时年已45岁，怕他又是讨账鬼，就取名叫贱满。取了个贱名还怕不保险，又给他留了个女孩的辫子，翘翘的像个牛尾巴长在头顶上，一斋一斋的，一直斋到10多岁上了学堂。学堂里的孩子便给他取了个诨名叫“斋公”。“斋公、斋公”地叫，一直叫到他死。

斋公不是读书的料。读了三四年，吃鸭蛋的日子多。那时学堂里的先生兴打人。斋公便常常被打得手板血红。斋公就不读书了。不读书的斋公便回家砍柴。斋公会砍柴。砍了柴便每日清晨挑到镇上去换米。那镇叫古塘桥，也不知这古塘桥是何来历。桥是真的不见，却镇边有条河，叫涓河。

文斋公渐渐长大了，世道也变了。解放了，斋公家分了三亩田。斋公就不再砍柴，去种田。斋公种田是一把好手，插田扮禾，撒谷种秧，一身蛮力都下到田里。斋公的日子也就慢慢地变好起来。到他16岁那年，他娘央人给他找了个对象。对象姓谷，叫橘子。橘子家在白鹿冲。白鹿冲是出石灰的地方。橘子的父亲在石灰窑烧窑。相亲后不久，便过端阳，斋公娘备上包子、粽子，要斋公去橘子家朝节。斋公便去了。去的那天下雨，他娘到邻居家借了把伞。那种伞如今没有了，是一层布上涂些光油，黄黄的，叫油布伞。斋公打着油布伞去橘子家朝节。到白鹿冲的路蛮远，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晚了，橘子娘便留斋公住下。斋公就住下了。只住了一晚，第二天回家。回家的路上出了太阳。五月的太阳蛮大。斋公先是将油布伞挟在腋下，后来又觉得不妥，便将上衣脱下，把伞包上。且包得很扎实。斋公打着赤膊回家。快到家了，湾里的人见他，问：“斋公，回了？”“回了！”斋公笑笑。“斋公，昨晚跟岳母睡，还是跟你堂客睡呀？”“呸！”斋公气了。又有眼尖的人见他腋下夹着一杆什么，便问：“斋公，衣里包的什么家伙？”斋公说：“伞！”“伞？”“伞！”“这毒的太阳有伞不打，咋还用衣包上啦？”“不打，不打，打着不会晒烂？”斋公又笑笑，说。湾里的人听了，便摇头。这事后来传到白鹿冲，传到斋公烧窑的老丈人耳里。烧窑佬把大腿一拍，说：“好！这伢子厚道！”厚道的斋公便在年底将橘子娶回了家。斋公就做了新郎。

做过新郎的第二年冬天，橘子就生了个儿子。斋公做了爹，也是蛮高兴。可高兴没好久，就开春了。那年春荒，政府统购统销。橘子说：“缸里没米了！”斋公听了，不语。第二日，便出门给人家打工。那开春时节的田里活苦，斋公那日是挑粪。粪一担两百斤，从屋场边挑到田中间，泥巴齐膝。中午，主家炒了一碗腊肉。这是我那故乡的规矩，逢上挑粪这般的苦活，必呷腊肉。腊肉上桌，喷香。斋公正要伸筷去夹，旁边有人说：“唉，斋公也是！”斋公有些惊诧，问：“咋？”“咋？都说你不呷腊肉，可惜！”斋公的筷子在半路上停下来，想想，便将筷子缩回来。“斋公真不呷腊肉啊！”“真不呷！”斋公笑笑。“呷一点唦！”斋公不语。“莫讲客气唦！”“讲什么客气啰，真的不呷！”斋公又笑笑，桌上的人便也都笑笑。斋公这顿饭就真的没呷腊肉。呷完饭，又挑粪。挑到第三趟，斋公忽然把粪箕朝田里一扔：“日你娘！哪个讲我不呷腊肉！”垅里挑粪的人一听，个个笑得打滚。此后，谁要是想惹斋公骂人，就对斋公说：“斋公，都说你不呷腊肉啊？”斋公一听，便冒火，便骂娘。斋公一骂，众人便笑；旁人一笑，斋公也就不骂了。斋公那次的亏也实在吃得太大。斋公想清白了。

斋公这一辈子只做过一次贼。这一点大家都相信。那一次，斋公晚上去田里偷食堂的萝卜。同去的有三个人。那两个说：“斋公，你到田里去扯萝卜，我们打望，来了人就叫你！”斋公便去。斋公正扯着，就果然来了人。那两个人没叫斋公，溜了。斋公就被捉了。被捉了的斋公就绑在晒谷坪的柱子上，吹了一天一晚的老北风。斋公从此不做贼。可橘子饿，儿子也饿，斋公的老娘更饿，饿成了水肿。那是大跃进时的全民饥饿期。斋公便去山上挖土茯苓。土茯苓是一种藤类植物，生有块状根。斋公将那根磨碎，煮成糊吃。那时每人每天旧秤七两米，不足半斤。斋公从公共食堂领回这点米饭给娘吃；娘让给橘子；橘子又喂给儿子。斋公好在吃了土茯苓，终归没饿死，却每日拉大便时拉得叫。那土茯苓如粗糠，斋公的大便于是像粗糠压成的球。橘子便每次用指头帮斋公从肛门往外抠糠球。这边橘子抠，那边斋公叫。那场景，我故乡的许多年岁大些的人都还记得。

斋公没死。可斋公的娘死了，斋公的娘是饿死的。斋公的死是1961年正月的事。斋公实在拉大便拉苦了。他想死了算了。那年正月，政府来了救济粮，斋公有天去食堂领了双份的米饭。斋公就吃了餐比较饱的饭，其实也不饱，16两一斤的老秤也不过6两。但斋公满足了。斋公是农民。中国的农民很容易满足。满足了的斋公就忽然对橘子说：“唉，去死了算了。好歹也算个饱死鬼！”橘子大意，没放心上。果然斋公那晚死了，斋公吊死在后山的一棵枫树上。斋公只不过想做个饱死鬼。斋公就这样做了个饱死鬼！

文斋公就这样死了。几年后，文斋公的女人橘子又嫁人了。嫁人的那天，橘子大哭，哭得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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