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杂忆之十

我负笈家乡的那家小医院，时间是1971年6月的一天。那是一个太阳天。天好像热得有些让人难受。下了汽车，已是午后一时左右，便匆匆赶到医院。进门时，正碰见一位挑水的老头儿——那时医院门前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岸上，杨柳依依，挺招人爱。

我想，这老头儿许是做饭的大师傅吧？便冲他笑笑。他见了，也笑笑。微微地。

不久，我便知了他姓尹，并非伙夫。西药房一位姓谢的老太太告诉我：“你可莫看轻了他啦，老家伙原是区卫生院的院长咧！”

天啦，院长！而且是区上的。那时，在我的心目中，一个大队支书就算了不起的“官”了！我于是对他肃然起敬，跟着男男女女的病人一道恭维地叫他“尹医师”或“尹老师”。

老头儿其时年50稍余，佝背、白发、精瘦。久了，便常听厨房里的炊事员叫：“尹老倌，挑几担水唦！”他便“噢”的一声，点点头，道：“好咧！”

或者，管伙食的叫道：“尹老倌，明日去镇上割几斤肉回，要排队的，早些起！”

他也依然地点点头，答道：“好，好咧！”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溜过去。老头子每日依旧是挑挑水、买买菜、扫扫厕所，间或跟着求医人屁股后头出出诊。这时，我已听人说，他是因为做过伪军医，又冒充了地下党员才倒了霉的。就心中想着：难怪他白了头咧！难怪他佝了背咧！

好些年后，我调到县卫生局。一次他来了，见了我，说：“我退休了。”声音似喜似哀。我想，他是应该歇歇了。便说：“好，那挺好咧！”他听了，笑笑，一如旧日那般微微地笑笑。又过些日子，听说他的问题终于弄清楚了，地下党的事原本不是假的。于是，退休改为离休，享受县团级待遇。正好不久，县里组织一批老干部去岳阳观光，由我陪同。上车时，见了他。他挺高兴，还是那样微微地笑笑，道：“去岳阳！你也去么？”我望着他，点点头，看见他那满头的银丝更稀了些，那佝着的背也似乎更弯了些。

次日，我和他在岳阳楼前合了张影。照片上，一老一少。老者老态龙钟，少者风华正茂。望着，便心想：他其实也有过茂盛的年轻时候啊！

这以后，又有五六年不见了他。有时半夜失眠，辗转间忆些旧人旧事，便想到他。不知这老头儿还健在不。也不知他那稀疏了的白发和如虾的佝背如今怎样。算算，他当高寿70，而且有些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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