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也不知十二娭毑到底姓什么，只知道她的儿孙姓赵。听母亲说，十二娭毑25岁便守寡。她死去的丈夫曾是乡间一位手艺不错的木匠，据说他做出的水桶，不涂桐油便能盛水，且滴水不漏。这在旧时的乡间实在称得上绝技。却不料好端端的日子过到1939年，我的家乡让攻衡阳城的日本人洗劫一空，十二娭毑的丈夫也在这场劫难中遭了横死，只留下她和一双幼小的儿子。

守了寡的十二娭毑从此没再嫁人。靠着几亩薄田，带着儿子苦苦度日。好在慢慢地两个儿子渐次长大成人。大儿叫福猛子，身坯粗壮，乡下扮禾的木桶，别人两人合抬一只也嫌笨重，却他一人顶着一只桶角便能威威风风地走过三五里。二儿叫全迷糊，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却其实心里一点儿也不迷糊，且遗传着家父的木匠手艺，在乡间也很是有着一点儿名气。十二娭毑相继给两个儿子娶过亲，两个儿媳也前前后后地给她产下一串孙儿、孙女。一家人在一处山坳口修了栋瓦屋。屋后是青山，屋前是荷塘。荷塘岸上还有一户人家，姓谷。两个儿子也没有分家，小心地侍奉着年见年老的母亲。乡邻们便说，苦命的十二娭毑到底苦出头了。

记得是70年代的一个初冬，我回乡休假。一次饭后听母亲闲谈，说十二娭毑前天忽然找两个儿子闹事，说她住的后厢房阴冷，非要换到前厢房来不行。这便令福猛子和全迷糊不懂：后厢房里不是清静许多么？老娘怎的喜欢起热闹来了？不懂归不懂，两个儿子念及母亲少年守寡，几十年含辛茹苦养大他们，便尽着孝心腾出前厢房，安顿母亲住了下来。

一家人重又恢复了平静。十二娭毑似乎越活越年轻。60多岁的老人了，竟也时常兴奋地哼哼旧日的歌谣。儿孙们见了，心中格外地高兴。这正是全心全意一番孝心之后希望看到的啊！

转眼到了1976年夏天。这年的清明北京发生了天安门事件，也偏偏在这个时候，我的故乡发生了一起“反标”案件。破案的公安将乡里的“五类分子”及其家人逐一列入嫌疑人名单，这其中便包括十二娭毑的邻居谷家。

谷家是地主，批斗本是常事。只是这谷家三口，两个老的都已是60岁的人了，儿子小谷虽已近30，却因着一顶“地主”的帽子一直没有娶亲的机缘，至今仍打着单身。公安抓着小谷，几番审问下来，吓得小谷尿了一裤裆。小谷说，他是真的做了坏事。他和十二娭毑睡过觉。

原来，几年前的一个炎热的夏夜，十二娭毑和儿孙们一道在荷塘岸边纳凉，小谷也搬了张凉席去那儿闲话。夜渐渐深了，儿孙们陆陆续续回屋去睡了，十二娭毑说屋里太闷，要在塘边再呆着一会儿。于是，静静的夏夜里，荷塘边上便只留下她和小谷一老一少。后来也不知道到底是老的撩拨了少的，还是少的勾引了老的，这对老少男女就在这个炎热的夏夜里苟且到了一起。可怜啊，那小谷年近30还没能尝过女人的味道，那十二娭毑30多年的守寡也没有再碰过男人！如此一夜荒唐，竟使这一老一少从此谁也离不开谁了！这一个夏天，十二娭毑每晚不顾儿孙们的催促，总要独自在荷塘边纳凉到很晚，很晚。谁也没有多心，谁也没有想过一丁点儿其它的什么，儿孙们只是觉得应当顺从老人。原本漫长的夏天竟然很快过去了。深秋了。又初冬了。老人再不能户外乘凉了。于是便有了前面说过的老人要搬至前厢房的吵闹。搬到前厢房的十二娭毑，会在半夜偷偷打开屋门，将小谷引进房里去……

一起“反标”案件，引出了一桩惊世的桃色新闻。倒霉的小谷被判了7年徒刑，罪名是“反革命报复罪”；可怜的十二娭毑在小谷判刑后的第七日深夜，偷偷地跳进了荷塘里……

福猛子和全迷糊将母亲葬到后山的枞树林里。那只是一处黄土垒起的坟丘，没有墓碑。小谷也再没有回来过，如今，是死是活，也无人知晓。他的父母也早就死了，先前的几间茅舍，也只剩下几堵半截的土墙了。

前年，我回乡省亲，在一次午后的林间散步时无意中走到了十二娭毑的墓前。墓地的四周，长满杂树，一片荒芜，坟堆的黄土上依稀可见几根残留的香烛把儿。我忽然想长眠在这里20多年了的十二娭毑怕是早成一把枯骨的了。当年羞愧而死的十二娭毑和至今生死不明的小谷之间的那场悲剧抑或丑闻，如今依着人性而言，究竟是谁之罪？是十二娭毑？还是小谷？或者原本就不该是他们？那么，又该是谁呢？啊，人生，漫漫的人生！你留给活着的人们多少难解的谜！

小谷如今若是还活着，也该是60多岁的老谷了吧？！向着十二娭毑的坟茔，我忽地发出一声哀哀的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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