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往事如烟？烟消了，那旧事又会历历于心头。

15岁那年，我第一次踏出县境，去一个大山沟里挑瓷泥。那正是春节过后不久，潇潇的春雨竟下个不停。这样搞了个把来月，带我一道出来的叔叔说：“你还是回去吧，这雨总是天天下，免得你爹娘不放心。”

于是，次日傍晚，我从一个叫板杉铺的小站搭上回归的火车。车到株洲，我挑着那对挑泥的竹箕和一床被子下车。已是晚间9点来钟了，站台上很冷，风也飘飘，雨也潇潇，我不觉有些孤寂。进了候车室，想了想，就干脆把背卷打开，倚着墙角睡下。

候车室里人来人往，不时有些戴红袖章的男人或女人像幽灵般地在屋里东张西望。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出门，又是那样一个陌生的夜晚，我便赶紧闭上本应是好奇的双眼，想尽快地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有人踢我。睁眼一看，是个戴红袖章的男人，40来岁，挺凶。他说：“哪来的？”

我很怕。饥饿、寒冷、恐怖，使我浑身发抖。很快，周围便围过来七八个戴红袖章的人们。那男人又用脚踢着我的被窝，道：“滚，出去，证明呢？”

我哪有什么证明？眼泪蓦地从心头涌出，好不容易我才忍住，起来去搂被窝。屋外雨声和着风声，发出一声声哀号。我抱着被卷朝屋外走去。忽听后面有人说：“算了，莫造孽，还是个孩子哩！”就听一个女人叫道：“伢子，过来，坐在这凳子上，啊？”我没做声，只是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被窝，好久好久地站在地上。

好容易熬到天亮，我捆扎好被卷，慌忙去排队买票。买票的人好多，足足站了一个多钟头才挨近窗口，我从兜里掏出钱怯怯地递了过去，里面售票的问道：“证明呢？”

证明，我一个外出做工的农家少年，哪有什么证明？我还没回过神来，钱便从窗口飞了出来。

一位也是排队买票的大婶过来问我到哪去，我说回去，回湘潭。“去轮船码头看看吧。”我忍着泪，挑着竹箕、破被，顶着风雨一路寻问到轮船码头。然而，我一直等到下午一点，眼见着开往湘潭的轮船鸣着汽笛徐徐离岸驶去，我却因为没有证明无法买票上船。

还有什么办法呢？经人指点，我又穿街走巷，寻到株洲汽车站。

记得那时的株洲汽车站，设在一个工厂的旧车间里，四壁空空，寒气袭人。已是下午两点来钟了，我饿得两眼发黑，身上连衬衣也汗得透湿。我又挤到窗口，售票的是一位20多岁的少妇，她抬着头望了我好一会儿，默默地递给我一张车票。下午4点，我终于回到了湘潭。

这是我一个15岁的少年第一次直面人生。此后，40多年的时光又在我的生命的日历上悄悄撕过。如今，少年的意兴虽已远逝，却时常忆起那位善良的女售票员。那时，她一定是刚刚做过母亲。这般的记忆，40年前如此，40年后如旧。只是不知她今在何处？

呵，谁说往事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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