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到了初夏，气温是一天比一天地升高了起来。四野的绿树愈发葱茏，农家的水田里的秧禾也渐渐地泛青。却一夜间“四月八”的寒潮到了，天际间呼啸的西北风卷起斜飞的雨丝将大地搅得昏昏沉沉。

雨是天明前开始下的。似乎是一阵呼呼的北风过后，屋顶上便敲起了“沙沙”的雨点声。雨点一阵紧一阵慢地落在屋脊的瓦片上，渐渐地便见猛烈起来。雨水从檐边一线线挂落下来，织成一道道晶亮的水帘，裹夹着黎明时小镇的那一片参差的屋宇。风声和着雨声，又隐隐地传来几声孩子的啼哭。伴着天边的几道闪电，一声惊雷忽地在空中炸响，那雨点便是更紧更密地向小镇泼洒下来了。

小镇叫潇湘关，也不过是潇水和湘江汇合处的一片乡野集市。潇水从700里外的九嶷山一路蜿蜒北流至此，融汇于烟波浩渺的湘江，又一路东奔到八百里洞庭。这于是便使湖南有了“潇湘”的美誉。也不知千百年间，有多少人歌唱过潇湘的美丽和悲欢。却此时的潇湘关古镇正裹夹在一片濛濛的烟雨之中。天是渐渐地亮起来了，我起床立在客居的旅舍的一扇窗前。窗下是一处小小的花园，几株翠竹正在风雨中摇曳。还有几株缀满绿玉般的小桃的桃树也正在风雨中挣扎。我推开窗户，眺望着不远处的那条湘江，以及它的支流潇水。迷蒙的雨丝正随风在江面上横扫着，如雾般一团团在天地间卷过。雨雾中的湘江和潇水由远而近地渐渐会合，终如一对恩爱的夫妻在小镇身边融作了一体，那般的缠绵，那般的深情，那般的义无反顾。我忽然地感动起来：雨中的潇湘呵，你留给人间的岂止是几分凄婉，更多的应是一种壮烈，一种相融的壮怀的美丽！冷雨一丝丝地从窗外飘进房间来。天已大亮了，小镇的麻石街道上依然不见雨中行人。雨势越来越凶，满世界里除了雨声，还是雨声，再也闻听不到别的什么声音了。我依旧立在窗前，远远近近地凝望着窗外的雨景。窗下的一枝新竹终于在风雨中折断了尖尖的梢头，小桃也到底经不住风雨的打击，一颗颗夭亡到了树下的泥地上。忽然，我的思绪离开了潇湘关古镇，如一叶小舟随着雨中的潇水和湘水向遥远的历史深处走去……

我不知道这是历史上的何年何月。黄昏了，太阳差不多就要西沉到地平线上。雨后的湿气使天地间多了些许的云霞。一条原始的大江从莽莽的深山流出。江水是那般的湛蓝。水中的鱼虾密密拥拥，一群群水鸟在江面上展翅翱游。江岸上参天的古树林里，一队队野兽懒洋洋地向水边走近……就在那个蛮荒的远古的黄昏，我看到一群裹着兽皮、树叶的我们的祖先，沿着江岸上的那条由野兽践踏出的密林中的小径向前行进。在太阳完全落山时，他们来到了一片林木稀朗的平地，也不知是谁高叫了一声什么，我们的这群祖先便在这片平地停下了脚步。从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的祖先在这里繁衍生息。渔获江中的水族，猎取林中的百兽。终年不熄的火堆旁，孕育着一代又一代儿孙。也不知过了多少年，也许是十万年或者是几十万年，我们远古的祖先一代代地繁衍，又一代代地溯着大江迁徙。终于，有一天，有人走到了大江的尽头；又过了不知多少年，有人又走到了大江的一条支流的尽头。渐渐地，大江和大江的支流的两岸聚居起我们的无数的祖先。他们在蛮荒的江岸上开发出自己的家园，学会了农耕，发明了医药，创造了文化和文明。也许是在遥远的历史上的某一个雨天，面对着汹涌、泛滥的大江，有谁发出了“湘、湘”的叫声。渐渐地，我们的祖先就将大江叫做了湘江。也渐渐地，我们的祖先又不知从何年何月起将湘江上的那条支流称作了潇水……

啊，千年万年！千千万万个日出日落！人类的祖先开发和认识了潇湘；潇湘也养育了它的土地上无数的人类。我想，千千万万年间，人类流淌的血和汗可否聚汇起浩浩的潇水、湘江呢？定然地，潇水无语，湘江也无语。可潇水和湘江有魂。那潇湘之魂便是它的水的云蒸的精灵——潇湘雨！

其实，也无论雨的暴虐抑或温柔，终归是这潇湘的水魂滋润了广袤的潇湘大地上的生灵。还是在潇湘这片土地上，“长沙之尾的茶乡”长眠着华夏的始祖炎帝。正是炎帝神农氏尝百草而发明医药，使“耒”而开创农耕……潇湘水畔的耒阳，该留下怎样的一份历史记忆？潇湘的雨液，滋养了人类的纸的始祖蔡伦——纸的发明，使人类登上了文明的新里程。即便是在真正意义上的潇湘关古镇，潇湘的雨液也善待过历史上的柳宗元等许许多多失意的贤人。柳氏的“永州八记”便是对千年前潇湘的山水的感记和报恩！潇湘的雨液还哺育了千古人杰彭德怀。这位从湘江岸边走向庐山为民请命的元帅，骨头里装满的便是潇湘的魂灵……

又是一声炸雷将我从历史的沉思中惊醒。我凭窗眺望着雨雾中的潇湘关古镇的街市。街上依然不见行人，初夏的晨雨依然是那样地暴烈，雨点像天空中摔下的无数颗晶莹的卵石，砸得屋脊上的瓦片发出一片嘈杂的痛苦的呻吟。“哗哗”的檐水声不绝于耳。透过迷濛的雨幕，不远处的潇水和湘水像两条黄色的带子由远而近，又由近渐远。说来，岁月便也如这潇湘的水：远的渐渐近了，近的又终将远去。却浩荡的潇湘水是不尽的。无数的古今的潇湘的雨，便是这不尽的潇水和湘江的云蒸的精灵！

雨依旧在下。我久久地立在窗前，看那天上的云，空中的雨和雨幕中的潇湘关古镇，以及古镇边上的那渐渐融合一体的古老的潇水和湘江……

啊，雨后的潇湘，又将会是怎样的一种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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