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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
发布时间:2011-04-26      来源:

——山口镇旧闻录之三

静静原本是山里长大的姑娘,长到十七、八岁时,出落成一朵鲜花。她那白里透红的肌肤,苗条的身材,到了夏天,穿双白色的高跟凉鞋,亭亭地从小镇上走过,引来无数赞赏的目光。

那年,静静高中毕业,不想一下就考进了省城里的中医学院。读了五年,满以为可分配到大医院,谁知中医并不象有些人所说的那样吃香,静静只好揣着那张分配单,省、市、县一层层地放,终究又回到了山口镇上。那时,镇上的卫生院刚好建了一排新房,她一来,院长立马给了她一个单间,向南,凉风习习,够惬意的,静静也就觉得高兴。这卫生院的同事们全都是山里人,土生土长,山外的事知晓不多,到了晚间,倘无事,就坐在坪边纳凉,听静静说城里的新鲜事:电梯、三十层的高楼、牛仔裤、三点式、火车站前广场上由香港人捐建的豪华厕所……一个个张大嘴听,不插话。

日子如果天天这样过,本也够顺心如意的。那些日子,乡里的大官小官们,镇上的男男女女们,都当面或背后地夸她。平时,左邻右舍谁家有了好吃的,少不了隔院叫一声“静静”。刚来半年,碰上年度总结,院里还给她评了个先进。那天,院长从县里开会回来,给她领回一张盖着县卫生局红印的奖状。静静接过,看看,也郑重其事地把它贴在床头的墙壁上,笑笑,蛮兴奋。可谁知忽然有那么一天的傍晚,静静从乡间出诊回来,瞥见药房里坐着个男青年,她一楞,很快就认出来,他是她大学的同学,准确地说,还是她当年的男友。俩人曾热恋过不少日子,只是到快毕业时,他突然转向另一个姑娘。那姑娘也是她的同学,论条件,不管内才外貌,都比不上她。只是那姑娘的叔叔是省人事厅的一个什么科长,就凭这一点,便轻而易举地把个静静的男友吸引过去。静静的男友和那位半途劫道的姑娘,毕业分配时果真都留在了省城,女的在省中医药研究院,男的在省中医管理局。

静静把男同学带到自己的宿舍,给他泡上一杯茶,放在书桌角边,心里七上八下地很不是滋味。那男青年呆坐了一会儿,轻轻地告诉她,自己是来这边出差的,特地绕道来看看静静。分别快一年了,时时想念她。说着,象当年在省城里恋爱时一般,一伸手便捉住了静静的右手。静静恨恨地想甩开他,忽地看到他脸上流下两行泪水,心又软了,便让他捉着,也不再说话。到晚上,男同学从挎包里翻出一些东西来,全是山里买不到的,静静喜欢的,象牛肉干、巧克力。静静瞟了一眼,依旧低着头。男青年说:“我明天一早就走。”

静静好象什么也没听见,不答话。那男青年又走近来说:“这是一套化妆品,上次去北京开会,特地为你买的。如今,城里的姑娘都兴化妆,你还是要打扮、打扮自己,人生苦短,你原本是长得很美的,心地也好。”静静听了,极想恸哭,终究强忍住了。果然,第二天清早,男青年就乘头班车走了。静静送他上车,回来后,独自发了阵呆,流了阵泪,又从挂在墙上的一个网袋里拿出两个纸包,怔了怔,双手抓起,扬过头,狠命地摔到地上。立即,纸包散裂了,只见满地的香菇、木耳。昨晚,她特地到隔壁土产收购站买的,地道的山里土产,想送给他,今早又想,何必呢!这时,眼见满地的一片狼籍,静静又觉得后悔,咋不给他呢?难为他这远来看她,也许,今生再也无缘相见了吧?静静就这样想着,落着泪,及至院长隔着窗户叫她吃早饭,才止住,一看表,八点了。再过两个钟头,他就到县城了。静静拉开房门,努力地揩尽腮旁的泪痕。

时间象流水一样悄悄逝去。转眼,又过春节了。这些日子,静静依旧日日上班,有时出诊,从山边采上一束叫不出名或叫得出名的野花、野草,用玻璃瓶、清水养着,置在书桌上。旁边,便摆放着那男青年送给她的礼物:牛肉干、巧克力和一套包装极精美的化妆品。只是这些东西她从未动过,用一只淡绿色的半透明的硬塑包装盒盛着,甚至慢慢地上面积起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静静也从未想过要去抹掉或吹一吹。久了,周围的人都觉得静静的性格有了些变化,她很少说话,更不再闲聊起省城的那些趣闻与乐事,弄得同事们以为有什么不慎得罪了她,便有心挑些话客套,她听了,或高深莫测地笑笑,或嗯嗯地胡乱点头。好在这小镇上民风古朴,人们见了静静,依然挺客气地招呼着,并没有对她抱半丝儿的成见。

终于,离过年只剩三天了。镇上人家纷纷备年货,正休着寒假的孩子们无事便三五成群地在青石板街道上不时点燃几只炮仗,于是,小镇上空弥弥地漫起一层喜庆的祥云。静静妈赶三十里山路来了趟卫生院,要接她回家过年,静静想了想,说:“再过两天吧,三十晚一定回家守岁。”

眨眼就到了大年三十,吃过中饭,静静正准备回家,就在这当儿,一乘担架风风火火地闯进卫生院。静静刚好走到大门口,见了,忙放下包儿,凑上去。担架上躺着个很美的姑娘,尽管一头秀发散乱着,依然掩不住她那两弯如画的柳叶眉,鹅蛋般的脸上,嵌着一张小巧的嘴儿,只是这嘴儿已经发乌,脸上也有些青紫,不见了许多的妩媚。静静想,她打扮起来,怕是比我美咧!这时,她听那两位抬担架的汉子喘喘地说,这姑娘的爹娘逼她嫁人,给哥哥换“扁担亲”,姑娘不从,就寻了短见,喝了农药。说着,两个汉子不觉同时哀哀地叹了一声。院长也跟着叹了一声。于是,大家忙碌起来,PP水洗胃,解磷定,葡萄糖……可是,那姑娘到底不愿意随便嫁人,一撒手终归去了。咽气时,那眼角处忽然淌出几滴泪珠来。

这时,镇上不少人家燃起了千字鞭,团年了。静静想了想,便到手术室拿来一块白布,盖住姑娘的脸。满屋子的人一时都懵着不动,抬担架的一个汉子是那姑娘的哥哥,这时竟抱住头狼一般地嚎起来。静静看着,便在心里想道:世上的女人都命苦!想着,也泪涟涟地哭出声来。好一会儿,有人说,罢了,罢了,人死不能复生!人们便张罗着抬姑娘回去。有好心的人还去隔壁店铺里买来一挂千响,为姑娘冤魂送行。正要抬起,静静忽然轻轻地说了声:“等等!”就快步回到自己房里,取来桌上的巧克力、牛肉干和胭脂、口红、眉笔等等。

屋子里静静的。静静轻轻地走上前去,蹲下,揭开姑娘头上的白布,用面布为她擦净脸庞,用小梳为她梳齐乱发,然后,小心地,认真地为姑娘描上眉,柳叶的,弯弯的十分好看;搽上口红,樱桃般小嘴红嘟嘟地甜人;又扑上一层淡淡的香粉,幽幽香气一下子弥漫开来。静静又将巧克力、牛肉干和整个化妆盒一道放进姑娘的怀间,捺了捺被子,抬起头,说:“你们送她回去吧!”又说:“这东西让她带着,山里人少见过的。”

这一晚,静静没能回家团年。晚上,她做了个恶梦,梦见和那死去的姑娘换亲的男人,原来是自己当年的男友,亦即是上次来这里看望她的,那位留在省城工作的男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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