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婶很高，比丈夫高。青婶丈夫姓谢，乡邻叫其姓名者少，习呼“五书记”。五书记既非共产党，亦非其他党，书记之由来不详。比丈夫高一头的青婶听话。每每丈夫发怒，便喝道：“拿凳来！”青婶便将一条矮方凳搬来。青婶丈夫踏上凳，抡掌朝俯首立于前的青婶脸上扇去。青婶一般不动，不哭，亦不叫。常挨过三巴掌，丈夫火气渐消，遂跳下矮凳。青婶呆立片刻，会弯腰将凳搬回原处。心绪好时，再用衣袖将丈夫踩在凳上的脚印抹抹。

这是他们夫妻年轻时的事情。

青婶嫁给五书记是在1951年冬天。此前，青婶不叫青婶，是我故乡一个大湾里地主的小。解放了，做着小的那个还不叫青婶的女人挽着一个布包袱偷偷地寻到五书记的草屋里。五书记那时还不叫五书记，叫青。故仅仅一晚工夫，青婶便成了青婶。

青婶屁股不大，也不翘。却照样会生。一口气生了五胎，都不活。青婶的老四叫牛，记得仿佛与我同龄，若活着，也是40有余的人了。可惜大跃进时死了。饿死的。青婶流了许多眼泪，后来怕是眼泪流尽了，只见干嚎不见泪。这让四邻的女人们见了，反倒要陪着她流出些泪来。那情那景很是有些凄惨。泪为心液。泪枯心液枯。枯井了的心便少了许多生命的气息。青婶这以后便好些年不再孕。这使青婶特别的喜欢孩子。我们那帮顽童是得过青婶一些好处的。在家里闯了祸，便常往青婶家逃。只要逃进青婶的家门，那祸就不是祸了。青婶有办法。

青婶再怀孕是64年的事。64年的年成算好，乡民们好歹能吃个半饱。半饱了的男人和女人便就多了些想法。青婶这第六胎产下的又是个男孩。男孩叫南瓜，却长得一点儿不像南瓜，像冬瓜。南瓜渐渐大了，邻里的女人们便看出了一点儿什么究竟，背后窃议南瓜不像五书记，却酷肖老八。老八是湾里的鳏夫，有名。名在会敬神，会捉鬼，会“神打”。“神打”便是时下称作“气功”的。这令人很可怕。老八常去青婶家，青婶待老八很好。老八吸烟，青婶点火。邻里的女人便笑老八：“老八，又吸喂烟了？”老八笑笑，很邪地笑；青婶也笑笑，却笑中有些苦味道。后来，老八成了南瓜的干爹，邻里的女人又笑：“老八，做‘奸爹’了？”老八没听懂，青婶也没听懂。便笑，大家都笑。别人不懂，五书记懂。五书记便又吼道：“搬凳来！”这回青婶不搬。五书记怒极，跳起脚要打青婶耳光。可惜跳起脚也没打成，还差那么一点点。五书记委实有些太矮了！

这时的他们，都已经不再年轻了。

这以后，五书记就很快地老了，老得头发都很快地白了。青婶却不见老，依然是高高的身材，乌黑的头发。只是肌肤也黑，太阳晒的。老了的五书记便常病，病在床上哼哼。青婶这下更苦了，忙了外头，又忙里头。逢上插田、扮禾，青婶便顶汉子用。毕竟不是汉子，来了月经，会有鲜血沿着大腿流至小腿，再从小腿浸入泥水。乡邻们见了，便叹息，长长地叹息。却每见青婶从田间回家，做好饭菜，扶起床上的五书记进食，乡邻们又道：“这女人，还是算个好女人！”

好女人青婶死了。青婶死的那年南瓜10岁。青婶是得狂犬病死的。青婶死前神志十分清醒，她拜托四邻的婶婶、伯娘照顾好南瓜，让南瓜成人，讨亲！她说她做了造孽的事情，天老爷报应得了这样的恶病！青婶死的那天我正好回乡休假，我去看了临死的青婶。去看青婶的人很多，哭的人也很多。老八也去了。老八也哭了。

青婶死后，是乡邻们凑钱安葬的。葬礼很简单。墓地就在她家的那栋草屋不远的山坡上。墓旁有株枞树。一株歪脖子枞树。

很多年后，我回故乡省亲，去过青婶的墓地。墓上荒草萋萋，只有那株歪脖子枞树还在，而且长得极是粗壮。树冠上枝叶繁茂，如伞。

如今，又是20多年过去了。听说南瓜早已成家，媳妇是湾里一户人家的女儿，蛮懂事，善持家。南瓜学了木匠手艺，家道也小康起来，草屋早变了瓦房。又听说老八早几年死了，却五书记还健在。想想，五书记该有80来岁了。若青婶还活着，也该70岁了。不知今日的南瓜，可还曾记得起他母亲当年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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