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正18岁，谋职于故乡的一间农村医院。医院实在太小，10来个人，却担负着四乡数万人的医疗工作。直到如今，在我的眼前还总是浮现出我当年的同事们忙碌的身影。

在我的住房对面，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土房子里住着一对中年夫妇。男的在医院附近的一间工厂做事。女的姓周，我们医院的妇产科医生，四十来岁，是武汉一所医科大学毕业分配来的。她便是我要述说的这个故事的主人公。

我们的交往其实是那样短暂，短暂得令人心酸，短暂得还未及让人深深回味。

在这个秋天之前，我只觉得周医生是个恬静而温柔的女人，她总是那样和善，鹅蛋般的脸上总是给人以一抹淡淡的笑意。可我也觉出她的家庭并不怎么安宁。深夜，周医生去农家出诊了，留着她的丈夫在家守候他们的独生女儿。于是常常在好深好深的夜间，我听到从她房间里传出来的压低了音量的争吵声和周医生嘤嘤的哭声。那时的我毕竟还太年轻，从年龄、心理和感情上还未经历过人生的坎坷和风雨，便常心里想着：嘿，吵什么？吵什么呢？！直到这个秋天过后的许多许多年，我才终于明白。

伴随着多少个深夜出诊归来的开门声，这个秋天来了，肃杀的西北风吹得窗前的树叶沙沙作响。山里的天气似乎冷得早些，未及深秋，天已凉得让人穿上棉袄。这时，周医生忽然病了。我记得她拖着病体还连着几次晚上出诊，直到被确诊为急性白血病。突然的打击，让医院的每一个人都像在梦中一般。很快，她便卧床不起了。

我去看她。每次敲开她的房门，都见她半躺在那张旧木床上，身后塞着两只高高的枕头，两手却极缓慢、极费力地挑针织毛衣。我便默默地注视着她蜡黄的脸颊，枯枝般的双手以及那一头好似在寒冷的秋风中瑟瑟发抖的野草般的枯发，心中不禁总要感到深深的哀伤。她的丈夫则每次每次地默坐书桌前，悲伤、痛苦、难过，或者还有些许为了往日的口角而自责和内疚？于是她的丈夫的这个秋天是潮湿的，那是泪水。

那天她丈夫正在厨房熬团鱼汤。团鱼是四乡的一些农民闻讯后捉来送给周医生吃的。我见他站在灶旁偷偷落泪，便过去劝他。他终于忍不住嚎啕起来，说：“我先前为什么要和她吵？她其实是太忙，一天出诊回来，深一脚浅一脚几十公里山路，喊累，我就怨她，气她，怪她不顾家。其实她心疼人，这次病成这样，还硬霸蛮要给我织件毛衣……”听他说着，我忽然想起周医生在这弯弯的山道上为几多人家奔忙过，如今，她的生命已如一盏行将油尽的灯，在这秋风中一闪一闪地渐渐暗淡，便不禁悲从中来。

这以后的日子里，周医生一直在艰难地赶织着那件毛衣。好几次，我见她额头上如豆的汗珠往下流；好几次，我见她无力的手捉不稳小小一根竹针。但她仍然艰难地织着、织着，任别人一再地劝止，仍然一针一针地将她对丈夫的万般恩爱织进毛衣中去……终于到了深秋，周医生死了。那天，天下着绵绵的秋雨，我们都守候在她的床前。临终前，她断断续续地对她丈夫说着：“结婚10多年了，连件毛衣也没给你织成，对……不……起……”她丈夫捧着她的脸大哭，一屋人也都跟着哭了。

周医生在这个秋天走了，走向了另一个世界。她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赶织的那件毛衣终究没能织成，还差半个袖头，她到底再也无力拿稳那几根竹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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