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以及和我父亲有过同样命运的普通人。

父亲，又是一年秋天了。

8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曾经无数次强迫自己不去想您，可又时常在梦中见到您，梦中的您还是过去那样，穿着一身全黑的青布衣裤，留着泛青的光头，赤脚……您不理我，也不见笑容。而每回见您，都是在我们那处翠竹环绕的故居，或屋前，或屋后。醒来，我都忍不住默默流泪。父亲，难得梦中一见，您为何不理我？听老辈人说，死去的亲人若是梦中不理你，就是他在想念你。父亲，您是在想我吧？

前年正月，我去人家做客。见主人正一匙一匙地给躺在病榻上的七旬老父喂食。我忽然好伤心，偷偷地躲到阳台上抽泣。那是正月初二，我不敢哭出声来，怕影响了人家和美的节日气氛，可是，父亲，我难忍心中的泪啊：您生我、养我，我却未能侍奉您一汤一食，若是我能床前服侍您哪怕只有一天、半天，而今我也能心安许些！

听小妹说，您死前最后那一次晚餐，吃的仅仅是一碗薤菜。小妹后来哭着告诉我，要是知道您那晚会死去，无论如何，也会要做上几样您最爱吃的菜！可是，父亲，您就这样带着令我们做儿孙的永生的遗憾离去！

记得那年秋天，我在队上的谷场守夜，快天亮时，您把我从梦中摇醒，塞给我一只月饼。我好欣喜，吃了一口，终究没有舍得，天亮就跑回家去，给弟妹们一人分了一小块。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是您出夜工队上发的，仅仅一只，您舍不得吃。我现在回忆起，想象着您是怎样忍着饥饿将这块普通的月饼省下来的。而今，每到中秋，吃着月饼，我就记起那个秋夜！是您和母亲在日常生活小事上告诉了我怎样为人，怎样关爱他人。您生前多次说我太重感情，说太重感情的人总是要自己折磨自己的，父亲，这该是您对自己的人生总结吧？在您去世前的那年正月，我们兄妹都赶回家去过年。弟弟和妹夫从叔公家买回一只狗，吊在屋前的桃树上杀了。您当即走开去，说怕见着这场面，太惨。后来，您吩咐给舅舅、姨妈家各留一腿狗肉。您记着他们的好处，记着他们长期来对乡下的我家的支援。也就是那个正月，在我离家回城上班时，已经走出好几里远，您从后面追上来，嘱我带上一些扣肉、杂烩，说是正月有客，带去可做一碗主菜，桌上也显得丰盛客气些。多少年过去，我常常想起那种情景：茫茫的雪野上，您追赶我累得满头大汗，却仅仅只是为了让儿子带去一碗扣肉和杂烩！

听母亲说，您原本是可以当航空兵的。那时家乡刚解放，您体检政审全合格，只待整装出发。就在出发前的一天晚上，您的公公拄着拐杖找到乡长，扬手就给了他几个耳光。乡长是本家，比您的公公小一辈，挨过打也不敢回嘴。第二日乡长就和部队上说通了，您没去了。那时的乡下，还是“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这样，您失去了一次人生的机会。我至今仍想着，您原本是可以成为一员武将的，至少，您也会是一名不错的武士。然而，命运改变了您。在乡下，50年代初期的中学毕业生是极罕见的，而您却是。这样，您不久又被录用为共和国的第一代人民教师。您原本是可以在教师的岗位上终其一生的，可您遇到了3年困难时期，我们4兄妹一个个饿得皮包骨。您一咬牙退职回家，挑着一盏马灯开荒种菜、种小麦、种红薯，在您的辛劳下，我们全家6口终于活了下来。父亲，若不是为了这个家，您怎么也不会过度操劳得仅仅58岁就死去的呵！我几次从梦中哭醒，想着您的一生。父亲啊，以您的勤劳，以您的才智，以您的人品，您的一生原本是可以辉煌一些的吧？！大概是因为您一生的许多理想和抱负的落空，您把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您从来就对我们要求严格，无论是人品和学业上，您都管得很严。偏偏到我13岁时，碰上“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一停就是几年，您眼见着我的学业无望，又送我去拜师学医。在极其艰难的岁月里，父亲，我不知道您是怎样咬着牙供养着我们的衣食住行的！因为家里穷，常常无钱买照明的煤油，您带我上山去采松明，晚上，就靠着松明的暗淡的光读书。到我成人，您提起这事就叹气，分明是以为这样对不起自己的儿子。可是，这能怪您么？正是您日复一日地辛劳，那种贫穷而朴素的生活，教会了我的人生！使我学会了怎样做人，怎样勤劳，怎样刻苦……

得到您去世的噩耗是在凌晨3点。天亮，我搭车赶到您的身边。您已躺在太平间里。世间的一切均已离我远去，我竟然不知道了哭泣，只是麻木无语地跪在您的遗体面前。直到您回到自己苦心建造的老家，直到您装敛入柩，直到亲人们一声声呼唤您，我也不知流一滴眼泪。小叔哀声地叫着您：“哥哥，你闭眼闭嘴放心去吧！”我依然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父亲会突然离我而去！到盖棺的爆竹响了，我才从噩梦中惊醒，我才知道今生今世只能最后见我父亲的一面！我才突然悲嚎着扑向棺木中的您，我才唤过妻儿长跪在您足下！我的父亲，直到盖棺，您的嘴还是微微张着，像在不放心地向我们嘱咐什么。

父亲，在您归葬的日子里，我没通知远在千里之外求学的弟弟，为的是怕影响他的学业。直到几个月后的春节，弟弟回来，兄弟俩才抱头痛哭。大年三十，团年了，一家人却少了您，我的父亲，无限悲伤涌上心来，我将所有做好的饭菜端到您的遗像前，一声声叫着告诉您过年了，叫着您吃菜喝酒！我和弟弟以及您生前无限疼爱的波儿、浩儿长跪在您面前，明知您什么也不能吃了，却总想着您能吃一点点！

8年了，父亲，儿子没有忘记您！如今，母亲的身体已较先前好转，只是两鬓又添了些许白发。我已调到省城，在一家杂志当编辑。弟弟毕业后分配在家乡，几年前调到省城，今年又给您添了个很白、很胖、极是漂亮的孙女。波儿、浩儿长得好高了。大妹、小妹家都建了新楼房……我在前年积了一笔稿费，为您修造好了墓地。墓前是那片您洒下过无数汗水的红薯地；墓后是您无限眷恋的一片青山；墓旁不远那块您亲手栽种的黄花菜地依然墨绿，墨绿的叶丛上开着一片片璀璨的黄花……

又有两年没进乡了，也不知您的坟头如今怎样？是否生有杂草？是否显出荒芜？无数次梦里，我见到您！每每梦醒，总觉心中一阵阵作痛！儿子的愧疚，没因岁月的流逝而消退！儿子的思念，将是永远、永远！哦，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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