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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上的六先生

——山口镇旧闻录之二

这是一个山里小镇。其实,也只不过是一条小坝从一片参差的房子旁边绕过。密密的房子中间,夹着一条长约三百来米的青石板街道。顺着街道走过,可见赫然写着“山口乡人民政府”、“山口乡供销合作社”等等长长方方招牌的门面。街的尽头,有一处陈旧狭小的诊所,主人是一位老郎中,叫作六先生。

按乡间小镇上的规矩,六先生本该被人称作爷爷的了。但这于他有点儿特殊,他在兄弟中排行第六,还是二十多岁在镇上行医起,人们便称他六先生,四十多年了,积习难改,如今这乡里无论男女,不分老幼,便一律称他为六先生。也罢,先生者,文人尊称也。他于是也陶然自得地领了。

六先生一大早起来,在小院里的香樟树下躬腰、抬腿,吞吐丹田之气,规规矩矩做一套“八段锦”。事毕,老伴已把个小小的诊所里里外外打扫一遍:窗上的玻璃亮晃晃的,水泥地面光溜溜的,候诊室里的长椅、木桌抹得油光可鉴。于是,他摸摸下巴,表示十分的满意。医家嘛,利落洒爽,整洁雅观最为重要,这是他几十年养成的习惯。

日近三竿,前来就诊的人慢慢地多了起来,靠东墙的那条长木椅上坐了一大溜。多了就多了,先来后到,排号儿看病,老规矩了。

此时,门外传来几声响亮的“哈哈”声,随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边笑边喊地闯了进来:“哈哈,六先生,挺忙的啰!啊?”张目一扫,又颌首赞道:“到底是六先生,退休了,还坚持义务看病,不错,不错,又干净,又……哎,够个文明卫生标兵啰,比咱个公家办的卫生院强多了!”

六先生正切脉,抬头瞧了一眼,便略略抬身,招呼道:“唐乡长,走忙了?快请坐。”

“坐咧,坐咧,您忙啰!”说着,唐乡长一屁股落到旁边一张藤椅里:“好事哩,六先生!”

“啥个好事?”六先生搭讪了一声,又专神切脉去了。他早就知了这唐乡长,“文革”中,就是他带人抄他的家,毁了他许多医书、病案,令他心痛了十几年。不过,稍刻,趁换手切脉的当儿,他还是客气地问道:“托乡长的福,有啥事用得上我么?”

“哎哟,我可不敢啰。这个,这个……是县里新来的王县长等会儿要来请您看病咧!”

“嗯?”六先生一下没回转神来,摸在“寸关尺”上的三个指头半天也没按落下去。

这确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消息。屋里所有的人几乎都骚动起来。唉,不要讲在这间小小的诊所,整个镇上见过县长的人又有几个呢?那个怀抱病儿的年轻女子,把胸前揉皱了的衣襟偷偷地拉平,又掏出手绢儿给怀里的孩子擦去鼻涕。

六先生打从二十多岁出师行医起,四十多年了,虽说医道不见得那样冒精,却凭着“实在”二字做人。在这乡间小镇上,从一个白净脸皮的年轻先生,熬到今日银丝冠顶个老头儿,也很是受人敬重的,但象今日这县长求医倒还是头一回。他也琢磨,自己凭什么,值得县长大人屈驾呢?

“慢——”六先生意识到自己走了神思,这于医家是万万使不得的,便镇静下来,观了病人的舌象苔色,细问了病人的饮食起居,略略沉思,从笔架上取下狼毫,醮上墨汁,认真开完药方,才对着唐乡长道:“喔,这……这,寒舍的门庭太小,不会怠慢了县长么?”

话刚落,一辆北京吉普“哧——”地停在诊所门前,车上走出几个人,唐乡长一个箭步迎上去,伸出双手,于是,自然地又有了好一阵热闹。

“哈哈——”进得屋来,唐乡长热情地介绍道:“六先生,这位就是王县长咧!”

啊,谁也想不到,王县长竟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下巴上没有多少胡茬茬,脸皮黑里透红,有着一股少年英气。

王县长和六先生打过招呼,又笑着向屋里人们点点头。那位抱小孩的女人往里紧挪几下屁股,腾出一小块椅子,县长便挨着在那条木椅边头坐下。

“咋办?先给县长看?”唐乡长凑近六先生耳边,悄声问道。

六先生怕没听清。坐下,拿起狼毫,自顾摇头晃脑诵着汤头歌:“王不留行有当归……”认真地在纸上一笔笔写着。

唐乡长心里甚是不快。让县长也坐着排号,象话?岂不丢他这一乡之长的丑?唉!好个六先生啰,莫不是坐轿子打瞌睡,不识抬举?想着,又不便发气,就连着往肚里吞了几口唾液,过去陪立在县长旁边。

小小诊室极静。六先生开过处方,嘱咐了病人一番服药事项,便站起身来,搓着双手,招呼道:“王……王县长……”不待六先生话完,唐乡长一个箭步过去,把诊桌边那条方凳摆正,且弯腰用双手在凳面揩了又揩。他很为六先生今日的开通高兴。

“王县长,这……这真对不起啰!本诊所历来规矩是论个先来后到,您还隔五号,请稍候。”说着,六先生低低地对着木椅上候诊的人们问道:“轮着谁哪?”

当是乡中学的胡老师了。胡老师挺为难,那唐乡长的双眼正盯着她,尽管面上有着许多的笑意,但那目光里却藏着一种什么。

“不,不急,我正闲着呢。”她细声地向着六先生说。“请王县长先看吧,他事忙哩!”

“莫客气啰,该你,你等了许久了。”对于整日教孩子断文识字的老师,六先生向来尊重。

胡老师红着脸,用手拢拢头发,过去坐下。于是,小诊室又恢复了平静。

唐乡长很恼火,抽身退下,又立在县长身边。

终于轮到县长了。这次不待唐乡长过去端凳,县长自个儿几步跨过,坐下。于是,六先生摸脉、看舌、察色、处方……

“您老人家还认得我么?”付了诊费,年轻的县长双目紧盯着六先生。

这真令六先生莫明其妙。这王县长,年轻轻的,也有架子?莫不是让他候久了不高兴?“嗬,你不是王县长么?老翁今日识君,也算是三生有幸啊!”

“啊——”王县长立起身来,朝前走了几步,“您再过细想想,老人家……”年轻的县长显然是官场经验不足,双唇微微颤着。

“噢,噢——”六先生嗫嚅起来,说道:“我年老体弱,素不好交游,且常足不出户,实在想不起何曾见过您县长呵!”

“您……您……恩人哪!十八年前,十八年前的一个黄昏,您还记得么?有一个孩子……”泪水,沿着年轻县长的面颊悄然滚落——

十八年前的一天黄昏,在这小镇的青石板道上,病倒着一个孩子。他是个孤儿,才十三岁,原本在县里办的孤儿学校读书,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孤儿学校停办了,他便四处流浪。那天,他病得全身没了一点劲,昏昏沉沉倒在街上。一个好心的医生把他抱回家,熬药、打针,整整守了他一天两夜。他好了,老医生问了他的身世,劝他学好,读书,不要在外头流浪,做个有用的人,使早死的爹娘在九泉下放心……他临走时,老医生给了他二十元钱、四十斤粮票,又炒了一大碗蛋炒饭,看着他吃完……这以后,他记住了老医生的话,白日干活,晚上去村里的小学向老师求教,受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泪。十年后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一年,他考上了大学……

“那个老医生就是您,孩子便是我呀!老人家,这些,您全忘了?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县长站起身来,双手扶着六先生的肩膀哽咽着问道。

“啊——”六先生依稀记起来了,是有过这么一回事情:那天上午,天好热,他送那个孩子到镇口的大路上,孩子走了。突然,又回转身来,奔到他跟前,站着,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突地,双膝一跪,扑地磕了几个响头,一边哭,一边喊着“恩人”。他扶起他,给他擦干眼泪,想再嘱咐他一点什么,却终于讲不出声来。他站在路旁那棵老枫树下,直到见不着那孩子瘦弱的身影才返回家来……唉,好快哟,十八年了,他真的把它忘了。面前这个年轻的,掌管着全县百万人丁的县长,就是当年那个昏倒在街头的孩子?我六先生到底为国家做过一桩事哪!救活过一个县长!咳,这般年轻,说不定前程远大,还能当上市长、省长呢!

“老人家,您记起来了么?”年轻县长又深情地问道。

“啊?没……没这事哩……”过了许久,六先生终于摇了摇头。他不能认了这事,过去归过去,如今归如今,当年他救他,也不晓得他长大了会当县长,只是因为自己是个医人治病的郎中,纯属本份事。现今,他是县长了,何必呢?何必再记这过去十八年的旧事情呢?

这下,诊室里的人都呆了。开车的司机望着唐乡长,唐乡长望着王县长,王县长望着六先生……“好,好老人家哇!我的恩人!”年轻县长一把抓住六先生的双手。“我没记错哇,这事我一辈子也不会记错!我流浪时,您救我;我当了县长,您让我排号看病。您,治病救人不分贵贱,我……”他说不下去了。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真正的把个唐乡长搞糊涂了:这王县长曾被六先生救过命,十八年了,不忘旧情前来报恩!而垂垂老者六先生,明明救过人家一命,却摆着这天下难得的好事不认。这为的是什么?唉,六先生哟,六先生!你老先生莫非真是个书呆子?!

这以后,唐乡长三天两日来六先生家嘘寒问暖。冬天来了,他特别托咐乡里的货车司机进山时,给六先生捎回来几麻袋头等木炭,且亲自卸下,搬进老人屋里。乡间的人们也传说着,王县长要接六先生老俩口去城里享福,还给六先生买了许多的补品、衣物……

但这小镇上的六先生,依然是先前的那样:清早起来,在小院的樟树下做套“八段锦”。早市后,在整洁雅致的小小诊室里依着先来后到的规矩,给这山里的乡民们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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