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镇旧闻录之四

小镇今日又端阳。

一大早，镇“爱卫办”主任吴胖子从镇政府推出一辆破单车，吃力地跨上去，“叮铃铃”到了镇口。

“老四哇，起床了么你？”

这老四是镇上颇有些歪名气的光棍汉。现在，他听到吴胖子的喊声，也只好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趿着双破皮鞋开了门：“还早着么，叫死呵你！”

吴胖子笑笑，催道：“你倒快点呀，老慢！”

好一会儿，老四右手提条小木椅，不急不忙地跟在吴胖子屁股后头，那双眼还似睁似合，似醒似睡，眼角处还赘着颗眼屎。

“老四。”吴胖子缓了几步，等老四近些，几分认真地说：“今天这事也是新娘子上轿头一遭，就看你啦！”停了下，见老四不语，又道：“咱山里小镇比不得那大城里，昨晚赵镇长说，一人收费伍分算啦。当然，如今兴承包，你一天收上个五块十块不论，只要缴足镇上每月30元，余下的都归你。我说老四，这回该发了吧你！”

说着，两人到了镇口的汽车站旁。老四打了个哈欠，忽然想起刚才还在梦里就被催命似的吴胖子嚷醒，连泡隔夜屎也没来得及拉就来匆匆上任，便伸手接过吴胖子递过来的新钥匙，急急地朝前面那栋洋房奔去。一袋烟工夫，方才露面。走到木椅处，一屁股坐下，从耳朵上摸下路上吴胖子赏的一支香烟，燃上，又疯疯癫癫地笑笑。吸完烟，才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上写“厕所收费处”几个字的红纸条，又过街到米粉店讨了些米汤，然后端正地贴到洋厕墙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日头上了一竿多。老四觉得有些肚饿，一想刚才吴胖子说好要他中午去镇上会餐，也就决计留着肚子去吃那好鱼好肉算了，便安着心坐了下来！

这是怎样的一栋洋房厕所哟！水泥磨石的内外墙壁，白生生瓷砖砌成一字儿粪坑，地面用五色马赛克拼成一个个几何图案，又从镇政府那水塔接过自来水，流水哗哗隔几分钟就把粪坑冲个干净。更讲究的是小便间还有一圈甚是雅致的天井，且植着几株修竹，轻风摇曳，令人几多惬意。

老四坐在这洋厕前，俨然一副公家人模样。前些日子，吴胖子找到他，说他干这公厕管理员是对他的信任，且道是镇长办公会议反复讨论确定。老四一听，当时就骂了娘。亏得吴胖子有涵养，耐着性子老半天才说通老四承上这一般人不肯接的差事。

其实，老四也不太明白这洋厕所里头到底有过一些什么弯绕。上年端阳那日，镇上来了几位县上的客人：管卫生的张副县长、县委办公室刘主任，还有卫生局甘局长、防疫站李站长，一干人在镇上吃过午饭，又去涓河旁看了阵龙舟赛。及至返城时，到了汽车站。张副县长忽然对镇上的头头脑脑们说：“你这镇口上也没间象样的茅厕，这破破烂烂的家伙，拆了吧……”

随行们顿时领悟了：这关系到本镇能否跨入全县乃至全省“文明卫生乡镇”先进行列，怠慢不得！

次日，镇长就亲自派人拆了那处茅厕。不料这公厕一拆，私厕却沿公路边纷纷上马，镇口处的卫生状况比原来还糟。整个夏天，悠悠南风从镇口吹过，将那股臭气携进满镇人家，更有那绿头苍蝇忽啦啦飞往四面八方。夏季没完，镇上先是流行痢疾，后又闹起了伤寒。

镇“爱卫办”着了慌，吴胖子终日愁眉苦脸，镇长说了，再不抓紧建公厕，要打他的屁股。也巧，吴胖子去省城看儿子，下火车去厕所小解，不料进门却要买票。这拉屎拉尿收钱的新鲜事他还是头回听说。回镇上与人闲聊，不想镇长一听大喜：“笨家伙，这不是有办法了吗？”于是便有了后来的集资建厕一事。全镇不分男女老幼，每人一元，每亩水田两元，一凑竟达三万余元。如今这全县第一流的公厕，就是这么来的。

此时，老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看那街上已有几分热闹。待日上三竿，小河里的龙舟上便响起了鼓点。老四正心痒欲去，忽见一伙女人指指点点走过来，其间有人叫道：“茅厕，这不是茅厕吗？”接着便有人朝里面闯。

老四即刻来了精神，横了下手中的一根竹竿，眯着眼说：“屙屎还是撒尿？听着，屙屎一毛，撒尿伍分，先交钱！”

女人中有识得老四的，一听就骂起来：“老四，你真是没闻过娘们的尿膻，过来，待会也进去闻闻！”

老四闻言，一时性起，便也胡言道：“你堂客们莫不是嘴贱，怕我不敢是么？”

到底女人厉害，何况是这山里野性惯了的女人。一群花花绿绿的女人们硬是从老四眼皮底下去了洋厕撒尿。尿毕，又嘻嘻哈哈从老四身边招摇而去。直气得个老四一口口往地上吐着唾沫。

有那识字的看到墙上贴着红纸告示，才知老四今日也不是耍无赖。不过，山里人平日里路边墙角都从从容容，哪里听到过进茅厕还要付钱买票的事体？便与老四纠缠不下，街市上去看龙舟的人听到这头号新闻，便有那大嗓门的没轻没重地骂起街来。

这下可就真热闹了，轮番舌战直近晌午，老四一个子儿也没到手。一想，算了，便坐到木椅上听之任之，闭目养神。不想这一坐不打紧，竟稀里糊涂睡了去。醒来睁眼一看，那电杆影子早已斜到一边，街上看龙舟的人也渐渐散去。老四这才重又想起肚饿，便疾步奔过街去，往米粉店墙上一瞅，那挂钟已过下午三时！他一跺脚来到镇口，扯开嗓子骂开了，先骂吴胖子不来喊他去镇上会餐，又骂镇长，最后把镇长老婆也株连了进去。骂够，才过去拿上那条小木椅，愤愤地打道回府。

走了几步，老四忽然想起什么，陡地将木椅一摔，三脚并作两步直奔洋厕，光屁股蹲在厕所门口，从容地拉下一滩大便。毕，见窗上玻璃也不知被谁家的野孩子砸了几个大洞，且那白墙上有一幅秃顶老头画，粗粗看去，竟蛮有几分像他，就又骂了几句脏话，才背起木椅，无精打采地往家里走去。

涓河里，热闹了一天的几条龙舟也终于敲完这一年端阳的最后一下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