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故乡，如今还记得何五老爷的人怕是已经不多了，却关于他的故事仍在流传，或许还要流传些许年代。
据说当年的何家富甲一方。到底有多富？老辈们说有年冬天何家老母做寿，流水席开了7天7晚，酒席上的油水流入屋前的池塘，在水面上结成薄薄一层冻油，活活地将一塘草鱼、鲤鱼憋死。到何五老爷当家时，何家更是风光。他的两个儿子留学东洋，入了孙中山的同盟会，后来渐次地做了南京的大官。这何五老爷便每日地在家吟诗作画，饮酒作乐。闲得无聊时，便常作出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来。
民国十八年，湘中大旱，百日无雨，四野干枯。何家搭了个粥棚，支口大锅每日熬粥赈灾。搭粥棚的工匠中有个云木匠，平素好讲点大话，图个嘴巴快活。那日，何五老爷又闲得无聊，便去粥棚找工匠们寻开心，正碰上云木匠在那里说大话。那云木匠道，手艺人比人家的爷还大，自古便是“请师师为主”的道理。何五老爷听了，摇摇头，半晌笑了笑，说：“云老板呀，这搭建粥棚的事，明日您就别干了。您咧——”他拉着长音，卖了个关子。云木匠慌忙停下手中的斧头，叫了声：“五老爷您……”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被何五老爷一把截住：“明日上午，您去把那棵树砍了！”他指指不远处的山坳上，那里有一株古松，如伞，绿绿地立在杂树间。
那树蛮大，云木匠整整砍了两天。砍倒树后，云木匠去见何五老爷。何五老爷吩咐，将树裁为三截，去皮。云木匠也不多言，搬上斧头、锯子独自去了山坳。如此两天，事毕，云木匠又去见何五老爷。何五老爷正和姨太太在烟榻上吸鸦片，见了云木匠，笑笑，道：“云老板，那树皮剥了？”“剥了。”云木匠点点头。“裁成三截了？”“裁了。”云木匠又点点头。“那就劳驾云老板砍成木方来——四方的，尺寸要准。”
其时正值三伏，天热得要命。云木匠又在山坳上忙活了差不多三天，方将三截松木砍成四方。他用角尺量了又量，自信尺寸无误，才下山去见何五老爷。何五老爷正在屋前的楠木树下乘凉，见云木匠过来，便老远打起了招呼，又亲自舀来一碗凉茶。少顷，问道：“砍方了？”“砍方了。”“尺寸准？”“分毫无误！”“好！蛮好！”何五老爷笑笑，立起身来：“云老板今日早些收工回去，明日再来。”此时粥棚早已搭好，云木匠不知何家明日还有哪样工夫要做，正待发问，何五老爷又说：“劳驾您把那方木砍成圆木，——要圆，尺寸要准！”
这下就令云木匠有些云里雾里了。方才砍方，又要砍圆，这……想想，也罢，好在何家饭菜周全，图个肚饱岂不是美事？！第二天，云木匠又上山去砍树。这方木要砍圆木，却原本不是容易的事情，何况这古松又大，又沉。云木匠在山上砍了4天，总算砍出了三截圆木。正要下山，远远地见何五老爷朝山上走来。
云木匠坐在木屑上，朝何五老爷打了声招呼。那何五老爷笑笑，不语，半天才道：“这圆木，尺寸准么？”“五老爷信不过，量呗！”云木匠有些被人小瞧了的感觉：“尺在五老爷脚前边嘞！”何五老爷满脸的笑，摆摆手：“无须量，无须量！云老板的手艺，我晓得的！”说着，那脸上的笑忽地一下不见了：“还要劳驾您，明日起，请云老板将这圆木砍成方木——四方的，尺寸要准。”云木匠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待真的听清何五老爷的吩咐，不由地从木屑上一弹而起。何五老爷双手朝下压了几压，说：“云老板，这松木何某要派大用场，有劳您了。至于其它事情，您就不必多问！”
这云木匠闻言，心里更觉云遮雾罩。却毕竟是手艺人，懂些规矩，也就不再言语。自此，他独自在这山坳上砍了一个多月，方的砍圆，圆的砍方，方方圆圆，圆圆方方，最终砍成只剩锄头把大小的3根圆木。云木匠扛着木头从山上走下，径直走进何家大院。其时已是初秋，太阳依然很毒。何五老爷躺在一株桂花树下品茶，见云木匠来了，缓缓地直起身来，笑笑，道：“云老板，下山了？”云木匠也笑笑，只是笑声中含着几丝苦涩：“下山了！工夫也做完了！”说着，将肩上的3根木头放到地上。何五老爷见了，忽然大笑。好一阵笑止，吩咐云木匠去账房领饷，且按每日一个半工计算。领过饷，云木匠去向何五老爷辞行，末了终究忍不住问：“五老爷，这一个多月里，炎天暑热，您老让我将一棵大树砍方、砍圆、又砍方、又砍圆，直砍成如今这锄头把一样，您老这般着到底何解？莫非是……”
不待云木匠说完，何五老爷又大笑不止。笑毕，道：“云老板，我今有一事问您。”
云木匠早已被何五老爷弄得云里雾里，此时只得犹疑作答：“五老爷何事？”
“云老板啊，您说这人世上是请师师为主，还是请师主为主？”
云木匠闻言，恍然大悟！原来那山中辛劳一月余，就为了他当时信口的一句大话！他望了望何五老爷，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出了何家大院。
这事过去好几十年了。当年的何家大院早已被拆得七零八落。何家山上的古树，也在1958年大炼钢铁时被砍了个精光。就连快活了一辈子的何五老爷的坟墓，也在“文革”时被红卫兵挖了个底朝天。据说，领头挖坟的正是云木匠的满孙，叫桂。人称“桂崽”。当年的桂崽还冲着刚从棺木中拖出的何五老爷的尸身撒了一泡热尿。其时也是夏末初秋时节，太阳一如几十年前的那个初秋一样很毒。有老人记起当年云木匠砍树的往事，便长长一声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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