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绿色的吉普车在刚刚竣工不久的潭花公路上颠簸。这是一条从湘潭城通过古镇花石的砂石公路。汽车渡过涟水河，沿着涓水岸边的公路向西奔行。两旁的青山不见了昔日的参天古木，荒芜的田野里竟然草比禾高。无数个村庄在车外缓缓而过，却不见炊烟，不闻鸡鸣犬吠。这是公元1959年的一个普通的日子。车里乘坐的是阔别故乡乌石数十个春秋的共和国元帅彭德怀。车过射埠，古老的小镇上几乎没有人影。彭德怀的脸上渐渐地挂起了冰霜。终于，汽车朝右拐向一条更窄、更凹凸不平的公路。从这条路经黄荆坪便到了元帅无数次梦归的故乡。

黄荆坪和乌石算是两个打着隔壁的近邻了。元帅小时来过这里。他知道黄荆坪有一处周敦颐的故迹。周敦颐曾在这里写下著名的《爱莲说》。他是军人，不善文章，对文章的事情向来留意不多，却还记得这里曾有过一座很大的古寺，寺前有一株古柏和古银杏树。他侧过脸望了望身旁的周小舟。周小舟正是从这黄荆坪走出去的一代才俊。汽车仍在往前奔驰，一闪而过的那处周家大屋便是周小舟的祖屋。他想问问周小舟，要不要回祖屋看看，却忽见前面有一队学生，领头的似乎是一个老师模样的青年。彭德怀便示意司机停车，他想问问这些孩子，村间的大人都干什么去了？为何田垅里不见种禾的农人？童稚无欺，他们不会骗人，不会象省委书记周小舟那般总是挑些让人听了舒服的话来讲。

吉普车里走下的军人让那队师生大吃了一惊。领队的青年教师韩玉峰一眼认出老军人便是赫赫有名的元帅彭德怀。这位后来当过湘潭县卫生局局长的韩老师慌忙带着他的学生向元帅敬礼。好些年后韩玉峰仍回忆起那次奇遇。元帅接受了孩子们送给他的一只红薯。他小时候常用红薯当饭。他一边咬着甜甜的红薯，一边立在路旁问了孩子们一些问题。他发觉孩子们有些惊恐，也发觉有孩子望着他手中的红薯在不停地吞着口水。他没再多说什么，沉郁着脸色重新钻进了吉普车。

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他在故居的老屋里宴请了四乡的乡亲。他目睹着衣衫褴褛的乡亲们那种只有饥饿到了极点才有的狼吞虎咽。也只有在自己的乡亲那里，元帅才得知百姓苦到了何样的地步！这是中国历史上黎民百姓最苦最苦的一个夏天。在一场残暴的政治试验之后，元帅的乡亲们正同样经受着一场全国性的大饥荒。饥饿使无数的百姓发生水肿，使逃命异乡的饿殍遗尸路旁，连年轻的女人也很少有了月经，多少孩子死在痛哭着的母亲的怀中……

生性耿直的元帅震怒了！他这个从小在石潭镇上卖柴换米的穷家子弟，还从来没有听过和见过百姓遭受过如此的苦难。少时的他每每清晨挑柴去镇上，卖的柴钱换回一家人当日的口粮。要是挑去的柴火没人买走，那他和家人就只有饿肚子。他深知饿肚子是怎样一个滋味。正是饿怕了，他才从这大山里走出去，提着脑袋给穷人打天下。难道天下打下来了，穷人还会饿得更加厉害？他记起回乡前在北京的一次会议上，亲耳听到河南省委书记吴芝圃说如今农民的日子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就象神仙一样过着共产主义的美好生活。这个不顾百姓死活的吴芝圃，原来满口的都是欺君的谎话！元帅象一头发怒的狮子，在故居的禾坪里焦虑地走来走去。

随后发生的一件事情，终于引爆了元帅心中的火药。那是元帅回故乡的第三天黄昏，他的身旁走近一位瘦小的姑娘，小姑娘怯怯地叫了他一声舅公。元帅伸出手去摸了摸孩子的头，问了声你是谁家的姑娘？小姑娘抬起了头，半天才说出一声。这一声惊醒了元帅的少年梦：小姑娘是他少年时青梅竹马的表妹的孙女！几十年前的往事一下子重现到了他的眼前：那年，他连夜逃出乌石深山，以躲避官方的追捕，是表妹十里山路上送了一程又一程。表妹的那份情呵，他怎么也不能忘。只是他是一个将别人的好处深藏心底的人，这些年虽说他从未挂到嘴上，却心里终究一天也没有相忘。

“啊——”彭德怀兴奋地笑了笑，那你娭毑呢？娭毑还好么？这么多天，我怎么就不见你娭毑呢？“

“娭毑……死了！”小姑娘良久才说了一声，却双眼盈满泪水。

死了？！元帅一惊：“怎么死的？快说！快告诉舅公！娭毑得了什么样的病？”

“饿……娭毑是……是饿死的！”

饿死的？！怎么会饿死呢？！元帅一把拉过小姑娘，忽地眼窝一热。他将孩子搂进怀里，仰天长叹了一声！

“孩子，告诉舅公，娭毑死时说了些什么话？她提过舅公么？”那久远的淡忘了的日子又恍若昨天。彭德怀摸着孩子的头，低声问道。

“娭毑骂你！”

“骂我？怎么骂的？！”元帅心中大惊！

“娭毑骂你没有良心！做了大官，就不再记得穷人了。”女孩说着，泪水双流。

童稚无欺。孩子呀，你说的是天下最真的真话！两行热泪从元帅的双颊上滚滚落下！一生见过多少死亡的元帅，一生从不落泪的元帅，在1959年的那个故乡的黄昏悲泪长流。这是一腔良心泪，一腔忧国忧民的忠臣泪。元帅彭德怀就这样紧紧地拥着哭泣的小姑娘，良久，终于低低地吼出了一声后来让天下震惊的话：

“我彭德怀不能没良心！！”

似乎是故乡乌石的这个黄昏，也似乎是故乡的一位小姑娘的哭诉，后来引发了中国历史上的一次重大事件。世说“时势造英雄”，1959年的那个有史以来中国黎民百姓最苦最苦的夏天造就了千古清官彭德怀！

元帅决定回京了。他要到北京去找毛泽东。他要告诉毛泽东，天下的百姓正在挨饿。返京前的那个清晨，元帅去母亲的坟前辞行。那是故居彭家围子屋后的一座青山。他立在母亲的坟前，想苦命的母亲曾经给他的慈爱，想如今天下的慈母们还在蒙受着的苦难，良久，他挪动双腿去山坡上寻到一株苦槠树苗，亲手将树苗移植到母亲的坟头。四十多年后的今天，这株小苦槠已长成大树，绿荫荫的枝叶四季常青，象一把绿伞遮盖在元帅母亲的坟头。秋天，苦槠树上会结满一串串果实，那果实如指头般大小，果肉苦苦的。是元帅母亲曾以苦槠果充过饥？还是元帅感怀着其时正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那场大饥荒带给黎民百姓的苦难？还是因为元帅心中有着无法述说的某种愁苦？1959年的那个清晨，元帅彭德怀在母亲的坟前植下了一株苦槠，并从此给世人留下了一个千古之谜。

草绿色的吉普车又沿着那条凹凸不平的乡间公路走远了。故乡渐渐地留在了车后。元帅彭德怀在车上吟起了一首悲伤的小诗：

“谷撒地，

薯叶枯。

青壮炼铁去，

收禾童与姑。

明年日子怎么过，

我为人民鼓与呼。”

元帅彭德怀注定要在1959年的夏天为天下的苍生百姓鼓与呼了。尽管苦出身的元帅提着脑袋打了几十年天下，且终至坐定了天下，却宁愿冒天大的风险去为黎民的苦难而击鼓高呼。

其时中国的朝野间，当然不乏忠臣良将和能人贤士，也绝对地有无数的官家明知一亩地到底可以产多少粮，到底有多少百姓在饥荒中成了饿死的冤鬼。就是这年的6月12日清晨，后来也被打入冤狱的中央党校校长杨献珍就怒斥河南省的吴芝圃“欺君罔上”。

然而，真正站出来为百姓讲话的又有几个！那些明知灾难降临，却依旧纺织着皇帝的新衣的大小官员们，究竟是出于某种迷信、愚忠，抑或是别的什么，后世的人们自然是难解其详。让天下黎民永远憎恨的是那些站立在饿死的百姓的尸骨上高唱着肉麻的颂歌的骗子们，虽说他们一个个成了那个夏天的功臣而平步青云，终究他们的乌纱里躲藏着无数哭泣的冤魂。几十年后有人在官方的媒体上公布出也许并不完整的数据：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给中国人民造成经济损失1200亿元，“非正常死亡”亦即饿死的苍生百姓达4000万人之众！

说什么三年自然灾害！明明人祸，却诿天灾！谁敢刀尖上一搏？谁敢以死为天下百姓抗争？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唯有元帅彭德怀站了出来！1959年7月14日庐山的那个静寂的深夜，握了一辈子枪杆子的元帅提笔以洋洋万言为民请命。他欲救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即便是四十余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再次翻阅元帅的那份万言书，也分明能从字里行间读出一位舍身以饲虎的英雄的丹心。然而，元帅在这个苦难的夏天倒下了！倒下的彭元帅在云雾庐山上再次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我彭德怀不能没良心！”满朝文武中，敢为百姓而违龙颜者，唯彭元帅也！敢视乌纱如草冠者，唯彭元帅也！堂堂真丈夫者，亦唯彭元帅也！

落难了的元帅被打进挂甲屯的冷宫。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元帅府里只有一个厚道的朱德总司令敢来陪着他下下象棋。更让人痛心的是元帅夫人坚持着要分食一只梨子，“分梨”意味着分离，花甲年龄的元帅从此要苦渡孤寂的晚年。元帅深知他的蒙难，也终究没能阻止骗子们继续编织着美丽的谎言。也许，他指望过以头上的乌纱来换回苍生百姓的无数性命。可为什么中国的政治自古便总是难得有百姓的一份？！

就在元帅闲居冷宫的日子里，在他故乡有一位姓胡的年轻人却要写一本《乌石峰下红旗飘》的书。他并没能将这本书写成，就成了元帅的余党。20多年后这位忠勇的汉子担任过湘潭县体委主任。他的这段特别的经历证明了在元帅蒙难的日子里，黎民百姓心中的那杆秤其实始终称出着清官的份量。然而，冷宫里的元帅终要忍受人间的世态炎凉了！不要说庐山上的转脸之间满朝文武的众口铄金，便是故乡的乌石峰上也有人用几十吨生石灰埋成一个个巨字“打倒彭德怀”。那白惨惨的五个巨字即便是数十里外也能让人在太阳光下感受到一片朦朦白色。

1959年的那个夏天铸就了元帅悲凄的晚年。及至到15年后的那个11月29日，可怜的元帅即将在北京城里的一间病房告别人间。元帅极力睁开无神的双眼，他要最后看一眼这个充满罪恶和欺骗的世界。但窗外的一切早已被粘贴在窗玻璃上的旧报纸遮掩得不见一丝光亮。他见不到床前的亲人，也没有鲜花和安慰。他本是无儿无女，妻子也早已离他而去。他长叹一声，就这样绝望、悲怆地死去！

清官彭德怀死了！

此时，中国的大地上又掀起了一场新的儿戏。骗子们又在“革命”的名义下编织着另外一件皇帝的新衣。有太多的人想名垂青史了。这当然一点也不奇怪。古往今来，茫茫九派流中国，多少皇帝、总统或别的一些什么人物总以为青史上该留给他一个位置。可岁月这条大河总是不停地淘尽风流人物。历史上自以为伟大的人和事，其实转瞬间便化作了云烟。历史这头怪兽真是无常也无情得很的。它嘲弄世间的一切无良，也绝对地不顺从权力，更是不相信任何欺蒙苍生的谎言。它只尊重民意。

悲怆地死去的清官彭德怀元帅不会想到，历史的这头怪兽有一天会在二十世纪这一百年的中国，很可能是唯一地将他的英名载进千古！千百年后的我们华夏的后人，必然会记得起二十世纪有一位为天下百姓而蒙冤屈死的彭元帅！

千古彭德怀！

其实，人类的历史并非仅仅见诸于文字。文字记载的历史往往是短命的。真正的青史在百姓心中。百姓心中的青史不为风蚀，不怕火烧，不会水淹，不能沙埋，也无法为何朝何代当权的人所禁绝。它是民间千秋万代口传的故事，它能演绎成人间顶礼膜拜的神灵。它无形却有形，无字却有字。或活在某个茶余饭后的黄昏时分讲古的村夫野老口中；或活在某个有着星星、月亮的夏夜老奶奶向绕膝的孙儿讲述的传说里。那是人们对真善美的一种缅怀和向往，对世道升平的一种期望、纪念和讴歌！这样的青史才是真正的不朽。

元帅彭德怀之所以很可能是二十世纪的中国唯一能真正地青史垂名的英雄，便正是因为天下百姓对他的感记！便正是因为他在41年前的那个故乡的黄昏和云雾庐山上的低声吼出的“我彭德怀不能没良心！”

良心之于百姓，实在比任何牛皮和主义更值千古！

清官者，千古也！

千古清官彭德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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