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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爱情故事

外婆的爱情故事是一个凄婉的故事。

许些年来,我一直想着,关于外婆的爱情史宏观地计算应该是从她老人家9岁的那年开始。

听母亲说,外婆是9岁那年“嫁”给外公的。

9岁的外婆拎着蓝印花布小包袱怯怯地踏进湘潭城郊的一户茅舍人家,正是73年前的那个秋日。天色渐渐地晚了起来,太阳已经开始西沉。城边的湘江河面上,秋风在打着漩儿。外婆就在这个秋日的黄昏“嫁”给了外公。外公姓袁,叫炳贵。

外婆的娘家很穷。外婆5岁便随着娘讨米。炳贵外公家其实也穷,只是还没穷到讨米的地步。炳贵外公家的茅屋顶上的炊烟终于慢慢散去,太阳已经完全地落到了远山的背后。9岁的外婆站在屋檐下哭泣。离了家的外婆想家,离了娘的外婆想娘。炳贵外公端着饭碗走了过来,哄着外婆回到屋去。外公比外婆大了11岁。20岁的炳贵外公已经懂得疼人。秋夜沉沉,不懂事的外婆吃完外公端来的米饭,抹抹眼泪倒在床上静静地睡去。外婆累了,9岁的小脚丫白天才踏过几十里的山路和水路,她真正地有些困了。我不知道七十三年前的那个秋夜究竟温不温馨?天上的秋月是圆还是弯?9岁的外婆却是在这个秋夜开始了她的新的人生,或者说是开始了她的凄婉的爱情故事。

73年前的湘潭,还只是湘江边上的一座小县城。小城真的很小,只不过沿江筑着一条窄窄的麻石街道。江岸上有一排排参差的桑树和柳树。树上的鸟巢住着无数的白鹭和其它水鸟。江里的鱼虾喂肥着的水鸟在小城上空翱翔,麻石街道和两旁的屋顶上便落满着白色的鸟粪。炳贵外公家算是老城墙脚下的一户菜农。那个菜农人家的并不见喜庆的秋夜就这样静静地过去了。天边渐渐露出一丝曙光,9岁的外婆被人拧醒。外婆睁眼“哇”的一声哭了。忽然,又猛地止住了哭声。这时的外婆大概算是真正地醒了。醒过来的外婆才记起这是不能再贪懒觉的婆婆家。她慌忙地抹去眼泪,慌忙地赤着脚跳下床去。她必须去灶房“打早火”。这是旧时新媳妇的第一课,何况外婆还仅仅只是袁家的童养媳妇。

9岁的外婆是苦命的。可苦命的外婆却“嫁”了一个好男人。炳贵外公每日清晨进城去卖菜,回来时总要偷偷地给外婆捎上一只油炸麻花或白面包子。闲时,他会牵着外婆的小手,穿过菜园里的小径去不远处的湘江边上。江上有很多挂满白帆的木船,偶尔有一条“洋船”突突地在江中驶过。这一切对于9岁的外婆来说是多么的新鲜。渐渐地,外婆不再天天想娘了。

这年的秋天和冬天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春天来了,炳贵外公要外出“打工”谋生了。9岁的外婆在那个春日的早晨目送渐渐远去的外公的身影,她真的舍不得大哥哥一样的外公离去。但她毕竟还太小,还不懂得人间的爱的思念和愁苦。她的那份难舍,也就还谈不上是一种爱的情愫。炳贵外公去了遥远的汉口。好些日子后,他写信告诉家里,他在给一个德国商人帮工。

外婆这时压根儿也不会想到,到汉口谋生的炳贵外公有一天会成为富商,会带给她一生中最富有的一段快乐时光。在外公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外婆每日里跟着公公、婆婆度日。渐渐地外公寄回的钱款多了起来,外婆的身子也一天天长高长大起来,公婆和小姑的脸上的笑意也浓了起来。这段漫长的日子一晃过去5年,外婆也不觉间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少女。成人了的外婆在一个春天的吉日里和炳贵外公圆了房。随后又跟着外公去了繁华的汉口。

这时的炳贵外公不再是当年的湘潭城里卖菜的小男人。炳贵外公从德国商人那里学会了经商,五省通衢的汉口更是给了他许多的机遇。炳贵外公发迹了。发迹后的外公更是疼爱外婆。外婆在汉口相继生育了我的母亲和舅舅,富有的日子里外婆更是思念依旧很穷的娘家。63年前的那个春节,外公一家回湘潭过年。正月,外公在离县城60华里的古塘桥买得一份田庄。那是一处坐落在山坳的叫铁炉塘的宅院,两道进身约20余间的瓦舍,还有牛栏、猪栏等一应杂屋。随房契的还有50亩水田。外公将这处房产购下,又请工匠作了一番修饰,然后去外乡接回外婆娘家的老小。炳贵外公对岳家的孝道令四乡八里的人们交口称颂,也使外婆在他怀里感激地哭了差不多一个夜晚。这是1937年春天发生的事情。如今,63个春秋过去,在我的故乡的老人的口中,仍偶有提及。

这时的外婆已经19岁了。19岁的外婆已经懂得了爱情。从贫贱中走过来的一对夫妻相敬如宾。不久,外公又带着一家去了汉口。外公的生意越做越大,商号从汉口扩展到了长沙、湘潭和衡阳。如果岁月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下去,也许外婆的爱情故事会有别样的一个版本。可就是这年的7月7日,北京发生卢沟桥事变,日本人的炮火使无数中国的男人和女人的爱情故事多了许多许多的悲伤和凄苦。

我的母亲如今也记不清是在怎样的一个日子逃离出的汉口。炳贵外公带着一家人慌乱地逃回湘潭,随后又沿着湘江逃到衡阳。衡阳有着他的商号,那是他在战火中仅剩的一份家产。但是,炳贵外公没有想到,衡阳将是他35岁生命终结的地方。

日本人又终于打到了衡阳。城里的居民纷纷扶老携幼逃向偏僻的乡间。其时,外婆正怀着她一生中的第五胎,临近足月的外婆怎么也跟不上逃难的人流。外公只好领着一家人躲进一处深山的祠堂,提心吊胆地等候着外婆分娩。就在住进祠堂的第三天上午,我的小姨,一个叫做缘湘的两岁小女孩突然病死在外公的怀中。天昏昏,地暗暗,外婆哭得死去活来。炳贵外公没哭,他一遍遍地拧干毛巾给外婆洗脸,一遍遍地劝慰外婆不要急坏了身子,一遍遍地抚着外婆蓬乱的长发说:“缘湘是前生注定来我们家讨账的哩,讨账鬼你也去急么?莫急咧,像我这样,莫急!”待外婆稍稍平静,外公便领着我7岁的母亲去屋后的山坡上掩埋小姨。外公一边挖着土坑一边痛哭。他久久地搂抱着已经僵硬了的小姨的尸体哭诉:“孩呀,爹爹舍不下你呀!等时局太平了,爹一定将你接回湘潭,爹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座山上……”

外公掩埋好我的缘湘小姨,又抱着我的母亲在那座小小的坟堆前痛哭。天色渐渐晚了,远处一阵阵的枪炮声划破了黄昏的宁静。炳贵外公领着我母亲去小溪边洗去脸上的泪痕,急急地回到外婆身旁。外婆仍在哭泣。外公便满脸笑意地拧干毛巾给外婆抹泪。此后的几天里,外公衣不解带地陪护着外婆。当外婆实在哭累了,昏昏沉沉地睡去,外公便轻轻打开屋门走向后山,寻到缘湘小姨的坟前放声恸哭。哭过,去溪边掬几捧山泉洗净满脸的涕泪,然后两步一回头地朝栖居的祠堂走去。待外婆一觉醒过来,外公会满脸笑容地走近床前,帮外婆梳理头上的乱发。

当我可怜的外公在强忍悲伤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死神却在一步步向他逼近。母亲说,外公是在缘湘小姨死去的第四天突然发病的。半夜里,外公梦见一个女人捧着一捧猪粪塞进他的嘴中,他一下惊醒过来。醒来后便没命地呕吐,呕吐后又不停地腹泻。外公只病了两天就死了。我后来总想外公很可能是死于可怕的霍乱。外公临终前嘱咐外婆日后一定要嫁人,嫁个疼她的男人;一定要送儿女去读书;儿女大了,千万不要做主为他们娶亲、嫁人……外公到死都以为他留下的财产足够妻儿一辈子花费。外公就这样怀着对人世和妻儿的无限牵挂死了。死于1942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其时,不远处的衡阳城里的中国守军正在和日本人激烈地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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