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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爱情故事

24岁的外婆从此开始了她漫长而凄苦的寡居生活。我总记得儿时听母亲讲述这些往事时的情景:昏暗的油灯下,母亲一边给我们缝补衣服,一边低声地回忆着那久远的伤心的旧事。每每说到伤心处,母亲便哭。母亲哭,我们便也跟着哭,外公死后不久,外婆便产下了她一生中的第五胎。那是一个死胎。我不知道外婆是怎样活下来的,又是怎样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带着3个幼小的儿女死里逃生的。也许突降的灾祸能使一个柔弱的女人变得坚强。也不知给人磕了多少头,流了多少泪,同是逃难中的好心人帮外婆掩埋了死去的外公,又掩埋了产下的死胎。然后,外婆拖着虚弱的身体,带着一群活着的孩子随着逃难的人们四处奔命。但外婆始终没有远离埋葬外公和她的一双儿女的那座荒山。她总是偷偷地领着儿女冒死寻到外公的坟前……即使是在如此险恶的环境里,我的外婆仍然记得在无数的新坟中将外公的坟堆插上一块标志,还在掩埋的墓坑中盖上三层门板。这使后来外婆娘家的兄弟们得以在乱坟堆中顺利地寻找到外公的尸骨,并将他移葬回湘潭老家的土地上。而同样葬在那座荒山上的其他新坟,却有许多可怜的尸体被野狗从黄土里刨出。是三层门板保全了外公的完尸。

苦命的外婆现在又差不多是一贫如洗了。外公生前苦心经营的店铺和积攒的家产随着一座座城市的陷落而烟消云散,就连衡阳城里的宅院也被战火夷为一片废墟。万幸的是炳贵外公5年前为外婆娘家购得的那份田庄还在。这使外婆母子4人总算有了一处落脚的地方。我后来总想,一个人在有能力为别人做善事的时候,他所做的善事也许最终会有着他自己的一份。从此,外婆领着儿女回到了铁炉塘的娘家。外公移葬回来的坟地就在屋后不远的一片山林里。

重新回到贫穷中的外婆自然是痛苦的。丧夫失子,家破人亡的悲苦使外婆此后的几年一直卧病在床。我相信那孤儿寡母的眼泪是很难擦干的。外婆常常在黄昏时分独自到外公的坟前哭诉,那嘤嘤的哭泣声在林间回荡着,令所有闻听的人都为之悲伤。冬去了,春来了,岁月不知不觉地一天天过去。10年后的一个冬日,我降生在铁炉塘的那处老屋。此时,外婆为了生计去省城长沙给人家当保姆。后来,当保姆的外婆又将舅舅和姨妈接到城里读书,只留下已出嫁的我的母亲在乡下。从乡下的老家到省城有170多华里,外婆一年中难得有的几天假日便从省城乘船到湘潭,然后一步步走完差不多60里的山路回乡下看我母亲。每次回到乡下,外婆进屋放下行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后山的外公坟前哭诉。在我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我记不清究竟有多少次陪着外婆在那林间的坟堆上流泪的经历。外婆哭诉的内容随着岁月的变迁而一年年地有了些不同。她向黄土里的外公诉说着她生活中的苦楚,诉说着人世的艰辛,诉说着恶人的欺侮,诉说着好人的帮衬,诉说着女儿出嫁了,诉说着儿子考上高中了,诉说着外孙学会走路了,诉说着孙儿、孙女考试得了多少分,诉说着媳妇对她的孝顺和贤良……就如同一对久别的夫妻,在喃喃地诉说着家中的柴米油盐,诉说着内心的那份苦苦的无奈和思念。我那时实在年龄太小,还一点不懂外婆那颗忧伤的心灵深处的苦痛!及至到了我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且又目睹晚年的外婆在病中无意识地袒露出的那份少年寡居者紧紧封闭了50多年的人性之后,才忽地觉出如雷击般地震惊!这份震惊给我的影响将是永生的。

我无法想象从24岁便开始寡居的外婆的一生中,伴随着她那漫长岁月的是怎样的一份孤苦和凄伤,她又是怎样地以一个女人对亡夫无尽的思念来支撑自己的精神世界。我一点儿也不夸张地说,外婆年轻时是真正美丽的。外婆进城当佣人大约是在外公死去6年后的事情。外婆那时也不过30来岁,正是一个女人最辉煌的岁月。外婆拒绝了许多好心人的劝说,死守着心中的炳贵外公那份渐渐遥远的爱情。我至今也丝毫不敢亵渎那份爱情的真实,丝毫也不敢指责那份感情是一种封建的殉道的愚昧。我坚信外婆的寡居完全是出于一个女人真诚的爱情。她从9岁到24岁与外公15年的相守岁月,始终固执地占据着她的情感空间。在外婆贴身的一只小布兜里,几十年间一直藏着外公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外公右手握着一顶礼帽,那长长的旧式礼服下露出一双锃亮的皮鞋。这是我唯一见过的一张外公的照片,我不知外婆是怎样地将它珍藏了一生。几年前外婆过世时,我的舅舅双膝跪地,郑重地将外公的这张泛黄的照片装进了外婆贴身的衣襟中。让她老人家带着它去重逢阔别50余年的炳贵外公。

外婆是患老年性痴呆症过世的。这是一种渐进的老年病。刚开始发病时,外婆还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糊涂的时候她忽然地不知道怎样回家。再后来,外婆糊涂得更加厉害,渐渐地丧失了一个女人的正常理智。直到这时,我们——我们这些外婆的儿孙们才万分痛苦地发现深藏在外婆内心深处的那份人的正常的本能的释放。好多个半夜深更,病中的外婆闯进舅舅的卧房,骂着将睡梦中的舅母吵醒。她将舅舅当做了炳贵外公,她哭骂着“炳贵外公”的床上躺着别的女人!她甚至爬上床去,一边脱着衣衫一边朝舅舅一声声凄厉地叫着“炳贵!炳贵!”我若是不曾亲眼见到外婆病中的糊涂之举,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件事的真实性。我苦命的外婆啊!几十年的寡居生涯,那是怎样的一份忠贞守护!直到今天,直到她已病至丧失了人的正常理智的今天,我们才真切而痛苦地知晓了她在50多年的寡居的日子里对外公、对人生的那份思恋的坚韧的凄苦!外婆呀!外婆!我的舅舅一下抱住外婆痛哭!舅母哭了!我也哭了!我们都哭了!哭了很久,很久!

外婆的病拖了好些年。我们这群从小就躲在她的羽翼下长大的晚辈眼见着她渐渐干枯的身躯却一个个束手无策。终于,在一个初冬的深夜,外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告别了她几十年用心血哺育的儿孙。

我们含泪将外婆送回故乡的黄土山上,将她和外公合葬在一起。这是外婆一生中留给后人的唯一愿望。那是冬日的一个晴天,西北风呼呼地从山坳上刮过。外婆不知走过多少遍的那条林中曲折崎岖的山径上洒满了枯黄的落叶。山径一直通到坟地。新掘的黄土堆下,外婆终于长眠到了外公的身边。外婆的凄婉的爱情故事在这满山的枞树林里画上了一个悲怆的句号。我不知道人是否真的还有来世?假若外婆和外公真有来世,我想他们一定还会做夫妻,还会如今生一样地相爱。但他们的爱不该如此地凄婉。那应该是一份合符人性的美丽的爱情,断然的不应再让我的外婆流下今生这般多的苦涩的带血的眼泪!

埋葬完外婆,舅舅在新坟前修了一块墓碑。碑上刻着:

                    父   袁炳贵
                  慈                      之墓
                         母   张淑元

前些年,我携妻儿回故乡扫墓。正是清明时节,漫山开满各种山花。有蝴蝶在花间追逐。山坳,一条新修的高速公路蜿蜒而过。我沿着林间山径,找到外婆长眠的墓地,我跪拜在外公、外婆的坟前,感谢他们伟大而凄婉的爱情赐给了我血肉之躯!我想,人类就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爱情,才得以一代代延续下来的。面对着我们的祖宗和他们的或甜或苦的爱情,难道我们不应该叩首!再叩首!再再叩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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