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厄运的浪涛中，冯刚的那条家庭之舟从此翻覆

医学总是仁慈的。在医务人员眼中，冯刚仅仅只是一位需要救治的病人。国家对冯刚充分施予着人道主义的关怀。冯刚所在的矿山每年为他支付医药费十万余元。但是，这一切都无法驱散人们心中对艾滋病的恐怖。正是这种恐怖，使冯刚的家人面临灭顶之灾。

冯家的姑娘冯红正值妙龄，曾是煤城多少男孩追逐的对象。冯刚检测出艾滋病毒时，冯红正好与一位男孩确定了恋爱关系。沉浸在爱情甜蜜中的冯红万万没有想到父亲会染上这样可怕的病；也万万没有想到父亲的病会令男友从此视她如瘟神。不仅仅只是她的男友，矿山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躲避着她。仿佛她走过的每一寸地方，都播下了艾滋病毒。冯红怎么也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终于，可怜的姑娘疯了！

丈夫的丑闻原本使李丽痛不欲生，女儿的突然发疯更令她悲伤欲绝。谁娘不疼子啊！李丽在绝望中咬牙活着，为了一双儿女，为了这个家。但人们歧视的目光依然每日每时地无声地抽打在这位可怜的妻子和母亲身上。

李丽去集市上买菜，人家一开始见了她就躲，说什么也不肯卖给她。后来，防疫人员向菜贩们做了许多的解释工作，一再说明冯刚的亲属没有一个感染艾滋病毒，而且艾滋病毒的传播只有性、血液和母婴三种途径，日常的接触根本不会传染。但人们依然不敢要李丽的钱。慢慢地，菜贩们见李丽进了菜场，就这个给她的篮子里放一把青菜，那个放一坨猪肉，李丽若是要给钱，人家就骂。李丽便在骂声中流着泪逃回家去。

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发生。儿子冯进正在煤城的一所中学读书，这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却突然从那个可怕的日子开始，班上的同学因为他而不敢走进教室，学生家长们纷纷找到学校，强烈要求冯进退学，否则，就不再让自己的孩子上学。学校的秩序一下大乱。终于，在一个黄昏，苦命的孩子没再踏回那个令他伤心和恐怖的家。他是独自去了他乡流浪？还是悄悄地永别了这个人间？从此给人留下了一个难解的谜。

夫病，女疯，儿子失踪，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在倾刻间毁了！李丽已不再晓得哭了。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昔日头上的青丝，仿佛一夜间变成了白发。比死还难熬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冬天去了，春天又去了，夏天来了。李丽每日关在自己的家里，家里的窗户早已被邻居们用木条钉得死死的，窗外的阳光和空气一丝儿也透不进屋来。夏日的高温使牢笼般的家酷热难耐……冯刚枯坐在沙发上，喃喃地自语道：“报应呵！报应！”言毕，眼泪滚滚地从双颊上淌下。

恍忽间的一根救命稻草，使湖南的第一例艾滋病人客死他乡

在绝境中挣扎的冯刚，终于有一天获取了一条“好消息”：他的一位在邻近A市个体行医的远房亲戚传过话来，说有奇方治疗艾滋病，3万元包治。看在亲戚的分上，只收冯刚2万元。冯刚闻讯转忧为喜，便找到矿长要钱治病。

冯刚走进矿长办公室，惊得矿长一怔。听冯刚说完事由，矿长十分为难地摇着头。也怪不得矿长，这些年，煤矿效益一落千丈，连下岗工人的生活费都发不下去，却花在冯刚的艾滋病上就有几十万元巨款。如今，冯刚又一次要几万元去外地治病，他这病谁能治好？明摆着不是肉包子打狗么？矿长摇着头拒绝了。冯刚苦涩地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矿长，莫怪我！要么你给我钱，要么我给你血！”矿长吓得大叫：“冯刚，莫乱来，我给你钱！”谁敢跟艾滋病人的血液开玩笑？冯刚终于拿到了两万元。也正是病急乱投医，他要去远房亲戚那里试一试。

冯刚就这样去了A市。却不料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冯刚死在那里的一家医院里。

原来他的那位远房亲戚不过是江湖郎中。在服用大剂量的毒性中药后，冯刚很快病入膏肓。待到冯刚突然昏迷不醒，江湖郎中害怕了，连忙将冯刚送进A市中心医院抢救。

李丽送冯刚到医院急诊科。她知道丈夫的病情，但又怕讲出来医院不敢收治，就吞吞吐吐地对急诊科的医生说：“他的病有传染，医生，你戴上手套给他看病吧！”接诊的是位年轻医生，他抬起头望了望李丽，便真的找出一双橡皮手套。他也许做梦都没有想到，面前的会是一位艾滋病人。做过各项检查，冯刚被诊断为急性药物性肝炎，收进了住院部抢救。

这是冯刚生命的最后时刻。由于大剂量的毒性中药导致他急性肝坏死，三天后，他死在抢救室的病床上。冯刚就这样死了。李丽早已没有了眼泪。长期遭受的白眼和歧视，使李丽此时仍不敢将冯刚的真实病情告诉医院，她只一再要求买下冯刚在医院使用过的一切器物，包括病床和被褥。李丽的反常要求被反映到院长那里，院长也觉得好笑：人死了，还要买走死者用过的东西，真是滑稽。好说歹说，李丽最后花80元买走了病床上的那套被褥。

冯刚死在A市医院的消息传到煤城，引起了有关方面的极度恐慌，人们首先想到的是院内交叉感染：同室的病人，经治的医生和护士，重复使用的器械，冯刚的血液和体液……而这一切，医院都是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进行的！情况被紧急反映到省里，省有关部门十万火急通知A市。A市闻讯大惊。很快，身着防护服的防疫人员和武警严密封锁疫区。凡在抢救冯刚期间使用过的器物全部销毁；凡接触过冯刚的人员全部隔离体检；凡冯刚停留过的地方全部消毒……一时间，A市中心医院里人心惶惶，一些参加抢救冯刚的年轻护士吓得嘤嘤哭泣。消息扩散到A市市民中，一种似懂非懂的恐惧感在大街小巷迅速蔓延。此后很长一段时间，A市中心医院门可罗雀，病人都不敢来这里就诊，怕染上那可怕的艾滋病。

就在有关部门对疫点进行严密封锁和消毒的同时，A市政府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在形成的会议决定中，有一条便是向法院起诉煤城市政府放纵对艾滋病人的管理，导致A市险遭艾滋病侵袭。这场中国首例艾滋病“官告官”的官司尽管最终没能打成，却在中国司法史上留下了沉重的一笔。

冯刚，这位湖南首例艾滋病人就这样可悲地死去了。死者死矣，真正痛苦的是他活着的亲人。如今，他的女儿仍然时疯时癫，生活在一片迷蒙的精神世界里；儿子依然杳无音讯，是死是活无人知晓；妻子李丽仍住在原来的那处房子里，冷冰冰的破败的家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高朋满座，笑语盈盈。她不敢再回首往事。往事留给她的是痛苦、耻辱、歧视和白眼。她就这样盼着失踪的儿子，守着病中的女儿，苦度着余生的一寸寸光阴……

龙清平所长的故事终于讲完了。此时，煤城的上空正飘着雨丝，一场夏雨正在滋润着这片土地。我忽然想，假若当年的冯刚在援外的日子里能洁身自好，那他将有怎样的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假若在冯刚被发现染病后，他的周围的人们能够少一些对他的家人的歧视和排斥，那他的妻儿如今的生活应是另一番的景况。诚然，人世上没有太多的“假若”，但愿冯刚的死能唤醒天下的人们：生命只有一次，千万不要游戏人生！

（为尊重个人隐私，文中部分人名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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