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刘绍棠病了。这场病苦哇：先是糖尿病；接着是中风；再接着是遗下个半身不遂。这场病久哇：发现糖尿病是1984年的事情；四年后，亦即1988年，正在拼命写作的绍棠老师突然中风！

那年，他才53岁！

命运啊，命运！为什么总要跟这位善良的好人开玩笑呢？

22岁时，命运使他错划成右派，从此便是21个春秋的苦难；当从生活的最底层重新站起，刚刚10年，无情的疾病又要将他击倒？！

绍棠老师能够经受得了吗？

好人一生不平安。

于是，这些年来，我总想着去探望他。前些时候进京，找好旅馆住下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他打电话。电话拨通了，那头传来了绍棠老师的声音。我说：“绍棠老师，我是湖南的刘启安呀，我们想拜访您。”

“哟，启安，你在哪里？好，好！你来呀！我们好好聊聊吧！”

这样，我们约定第二日去他府上。他说，上午或下午都行，他在家里等着。如果上午可稍晚一点，因10点前约好了中央电视台的采访。

撂下话筒，我的心似乎平静了许多。看来，他的身体还可以，可以坚持写文章了，也可以接受电视台采访了。

这就好！

第二天下午，我在一条大马路旁找到了绍棠老师的家。这是一栋灰色的高层建筑。绍棠老师住在七楼。我们从电梯里走出来，踏进走道，见两边墙上，油漆已斑斑脱落。屋外的西北风，正吹动着走道上的玻璃乒乓作响。旁边的一处建筑工地，不时传来一阵阵轰轰隆隆的噪音。便想着一代文学大师，就居住在这样一栋楼里！

终于找到了他的家。正想叩门，猛见门上贴着一张小纸片，上书：

                                敬    启

老弱病残，非比当年；整理文集，刻不容缓；下午会客，四时过半；谈话时间，尽量缩短。

                                                           刘绍棠

                                  1995年3月  农历乙亥年二月初七日，六十岁矣

我赶紧将欲敲门的手缩了回来。一看表，4点才过5分。便下楼，立在马路旁的花坛边，一面看街市上的行人，一边想着与绍棠老师有关的一些心事。

四点三十分，我们准时回到他的寓所前。我轻轻地叩门。片刻，未见动静。复按门铃，亦无动静。正纳闷间，听到绍棠老师的声音：“启安么？启安么？启安，等我一会！”

大约又等了二、三分钟，门轻轻地开了。他颤抖着身体，双手扶在门边的墙上，满面慈祥的笑容。这时，我才猛然想起：他行走不便呀！他是以半身不遂的病体一寸一寸地移过来给我们开门的呀！我心头一热，赶紧上前扶住他。我搀扶着他的左侧。他说：“启安，你扶着我的右边吧，是右边……”

我搀扶着他进了书房，小心地帮他坐下，望着他额上汩出的一层层细小的汗珠，心中很是不安。说是来看望他，这不明明是给他添累吗？

这时，绍棠老师说：“你在门外久等了。家里都出去办事了……”

我一时语塞，想说句什么，又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就是刘绍棠：一个文人，一个作家，一个慈祥的长者，一个我和千千万万人们所敬仰的文学大师，一个始终将自己看作是普通的、靠诚实劳动活着的人！

而这个人，恰恰又是一位世界名人！

第一次见到绍棠老师是十年前的秋天。正是北京西山红叶正浓的时候，首届全国卫生文学讲习班在西山脚下的一座军营里召开。那时我在湘潭县卫生局工作，局长喻军飞先生破例同意我去参加。那是我第一次进京。那次讲习班有不少著名作家来授课，除绍棠老师外，记得还有刘心武、李存葆等。那时的绍棠老师刚好50岁，正是年富力强，讲课时声音洪亮，精神特别的好。不觉10年一晃而过。如今他竟病成这样的了！

往事历历在目。而眼前的刘绍棠，已如一只雄鹰，被人生的暴风雨突然袭击折断了一只翅膀。疾病纠缠和折磨着他。只是因为有亲人朋友的关怀，只是因为有对文学、对祖国和人民执着的爱，才使他那颗痛苦的心有了一些宽慰。

人生是如此的多难，昔日健壮魁梧的绍棠老师，如今困于这寓所的书斋了！他对自己的人生自然是永远地壮怀激烈的，他关心着文坛的风云，扶助着年轻的学子。然而，这一切终究无法使他摆脱健康的缺陷。坐在靠椅上的绍棠老师，一边回答着我对于他病情的询问，一边掀开上衣，露出身上裹着的一个红兜兜，又指着书桌前的椅子上垫着的一个布包包，显出几分无可奈何的思绪：“都是什么元气袋，没用。我这病没办法！”

我真难受。我曾经是个医生。坐在我面前的绍棠老师，他才60岁呀！他还有好多好多的作品未能出世呀！他还有好多好多的大事要做呀！他的健康，是社会的财富！如今，他病了。他是病人，却仍在拼命创作，他要把自己的全部身心化成甘甜的奶汁，去报效国家和人民。难道医学面对着他的病患，就只能是一种苍白的无能为力么？！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特别地花费些笔墨，来恳求我们的医学专家们，甚至是民间的医生们，救救我们的绍棠老师的健康吧！如有良方良药，请与我联系吧！我在这里鞠躬拜托！

——他不是官；他不是富翁。但他是民族的财富，是人民喜爱的作家！

——他没有老；他也不弱；他不能残。但他确确实实是个病人！

我们的话题转到了办杂志上来。绍棠老师是读过我们的《康乐园》的。他说：“我喜欢《康乐园》，能每期给我寄吗？‘老龄委’要办杂志，我就给他们介绍了《康乐园》。要办好一份杂志不容易。美国人会办杂志，讲服务性，比如《花花公子》，就专为年轻人办的。他们懂市场。我们只有一个功能。等着国家给钱，自己不去想办法。《康乐园》还是要坚持走正路，不要脱离湖南办刊。人家一看你的杂志，就看出湖南特色，这才好。沈从文只写湘西，才写出自己的风格。特色和风格很重要。”

谈到湖南，他激动了。他说他50年代就到过湖南，当工作组组长，参加湖南的合作化运动。到过长沙、湘潭、衡山、韶山、岳阳、桃花源等地。只没去过张家界，那时，也不知道有个这样美丽的地方。“以后再也去不成了，这腿不能走了。”话语中含着几分叹息。

对40年前在湖南的那段生活，绍棠老师至今记忆犹新。那时，程潜当省长，华国锋是湘潭专区副专员。印象最深的有两宗事：一是有次看《刘海砍樵》，是野戏台子，表演很精彩。戏台后面有只尿桶，是位农民拿去的，很多人跑到台后去小解，不一会就满满的一桶尿，那农民就叫来儿子，抬回家作肥料淋菜。“这是很好的小说素材，是生活中的细节。”他说。第二宗事是刚到长沙时，报上登了条消息，说有个妇女一胎生了5个小孩。“不知道这些孩子如今怎样，要是活着，该是40岁的人了。”那次和他一道去湖南的，多是团中央的干部，现在有几位已经去世了。40年前的往事，勾起了绍棠老师许多的思绪。人生易老天难老，世事无常啊！

绍棠老师的夫人终于回来了。他们的小外孙也回来了。整个屋里顿时热闹起来。该告辞了，不忍心太多地占用他宝贵的时间。我们留影后紧紧地握手！我衷心祝愿他早日康复！

告别了病中的刘绍棠，我们漫步在那栋灰色的大楼下。街市上人流如织，落日的黄昏给京城蒙上了一片神秘的美丽。我记起绍棠老师书房墙上的一幅书法：

大运河儿女

小蒲柳人家

是哪位友人在他六十初度时所题赠？

好人一生不平凡。

但好人一生终究会平安！

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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