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我听湖南省皮肤病性病研究所所长何新国先生讲述过一位麻风病人的凄婉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叫吴国强。关于他的爱情和家庭的悲剧深深地打动了我。仲夏的一个雨日，我专程去了湘中的新化县平乐冲麻风村，寻访我笔下的这个故事的主人公。

一、弯弯的山路上，有一位女人在哭泣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是烈日当空，却忽然西边天际飘过一片乌云，便一眨眼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至。

吴国强立在屋檐下，茫然地望着雨雾中的群山。四周是一片雨声。山风吹得呜呜地叫。漫山的林木在风雨中挣扎。他忽然很忧伤，便独自地走进屋去。

雨渐渐地小了起来，檐边的雨滴也不再那样急促。他斜躺在床上，两手枕在脑后。脑子里正乱得像一锅煮开了的稀饭。忽然，风雨中隐隐传来一声声呼唤：“国强——吴国强——”

珍珍！珍珍来了！

果然，妻子珍珍正立在对面山坳上的一棵枞树下。

“珍珍——”他仿佛要在雨中飞起来。山路太滑，他跌了一跤。他终于到了妻子的跟前。停住了脚，“珍珍——”他又哀哀地叫了一声。妻子没有回声。隔着十来米的距离，他分不清妻的脸上哪些是泪水，哪些是雨水。他只知道妻在哭，山风将妻的呜呜哭声传来。他抱着头蹲了下去，一声号啕地大哭起来。

雨渐渐地停了，太阳又从云缝中透了出来。

“下雨哩，你来啥？”他止住哭声，说。

“早些时天晴着哩。”妻说着，朝他走近过来。

吴国强浑身像触电一般，他想迎上去，将妻紧紧搂在怀里，却忽地本能地往后退去：“珍珍，别，别过来！”

妻的脚一下停住了，双手捂住脸又呜呜地哭起来，发梢上的雨水仍在一滴滴往下掉。

“你咋来的？”他问。

“坐火车到新化，再坐汽车哩。”

“进山呢？”

“走着哩！”

吴国强忽地一阵心痛！

“回去吧，珍珍。出山的路还远哩。”

“嗯！早咧！晚上十点有火车到邵阳哩。”珍珍说着，将手上的提包挂在枞树丫上：“这里有一套新衣，快过端午节了，过节穿吧。那块腊肉要先蒸，怕咬不烂哩！”

他的泪水又忍不住流出来：“腊肉带回去吧，留给孩子呷。贵妮、双妮听话吗？没人欺负她们吧？”

妻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太阳又猛烈起来，珍珍身上淋湿了的衣服正冒出一团团白色的雾气。

“回吧，珍珍，莫再来了！我……我们还是离婚吧！”

妻望着他，又摇摇头。然后转身朝山下走去。吴国强便跟在妻的后面，就这样一前一后隔着十来米远，两人边说边走着下山。初夏的大山里是那样的美丽，蝴蝶在花丛间飞来飞去，雨后的空气多么清新……只有那弯弯的山路上，有一个女人刚刚从山下走来，此时又流着泪走下山去。

二、麻风村里，吴国强又大病一场

将珍珍送下山，吴国强心事重重地往麻风村走去。到了妻刚刚躲雨的那颗枞树下，他伸手取下树丫上挂着的那个包。包很重，也不知珍珍在里面装了些什么。他将包紧紧地抱在胸前，倚着枞树朝山脚下望去。太阳快下山了，珍珍怕也快到新化县城了。他是怎么也望不见珍珍的影子了。只有刚才的那一幕，仍像梦一样在眼前闪现。

这是珍珍第三次来这里看他。他自语着，一屁股坐在树下的一块山石上。

曾经的家是多么温馨啊！六年前，他娶回珍珍。那时，珍珍才23岁。过完婚假，他将珍珍从老家邵阳带回他工作的株洲硬质合金厂，厂里的工友们一见珍珍便一个个惊呆了：“国强这小子艳福啊！这般美丽的女人，唉！”他任着工友们的起哄，心里却甜甜的。男人嘛，谁不高兴自己的妻子美丽呢？何况，珍珍不仅美丽，而且贤良，他总想着自己这一生该知足了。

婚后的珍珍大多数的时间住在邵阳老家。老家有爹。娘早过世了，在码头上当了一辈子搬运工的爹需人照料。再后来，珍珍先后给他生育了两个女儿。大女贵妮出生的那天，他正好回邵阳度探亲假。珍珍发作了一天一晚才生下贵妮。他将母女二人从医院接回家，高兴得一个晚上没有睡觉。一会儿亲亲珍珍，一会儿亲亲贵妮。当爹了，他能不高兴？！又过了一年多，双妮又出生了。家中老小都靠着珍珍照料，他在几百里外的株洲，只能偶尔在周末风风火火赶回家，尽管在家里总共也只能呆上很短的时间，却看上老父妻女一眼方觉心安。如果岁月就这样平淡地永远过下去，他们的家庭该是多么温馨和美好。

然而，噩梦就在那个秋日里降临。他在工厂里组织的一次例行体检中被查出麻风病！从此，他的命运在这里急转弯：他在珍珍的恸哭声中离开自己心爱的工厂和城市，离开自己心爱的妻女和家庭，来到这深山老林里的新化县平乐冲麻风村。他嚎叫，他悲泣，他怎么也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这一天，是公元1984年11月20日。

麻风村里的一切是那么令人恐怖：四周群山起伏，荒无人烟；百多号麻风病人，有的毛发脱落，有的四肢溃烂，有的深夜号啼，有的蓬头垢面。山外医疗站的医生们隔日来村诊查一次，也是长靴、手套、大口罩，一身遮盖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两只外露的眼睛。医生手持两、三尺长的小木棍远远地轻触着病人的患处，问过病情后便处方开药。这山窝里的麻风村成了与世隔绝的活坟墓。有的人在这里死了，也有的人从这里活着出去了。吴国强从那一天起就被社会遗弃到了这处角落。那时，他才37岁。

西边的太阳渐渐落山了，暮霭悄悄地将大山裹住。吴国强仍坐在树下的山石上。珍珍现在到了哪里？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便听到麻风村里有人在高声地叫他。他应了一声，立起身来，背上珍珍带来的提包，跌跌撞撞回到村上。

第二天，吴国强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他躺在床上，两眼烧得通红，口里胡乱地哀叫着：“珍珍——珍珍——”那一声声哀鸣，直让闻者落泪。差不多一个月后，吴国强的病才慢慢好起来。麻风村里的人们发现，病愈后的吴国强从此显出几分呆滞，那神志似乎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乱。清醒时他依旧去坡上种玉米、红薯；迷乱时便满山乱跑，边跑边喃喃地叫唤着他的珍珍。冬去了，春来了，吴国强的岁月就在麻风村这处角落里一天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