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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麻风病人的悲怆人生

三、回家省亲时的尴尬遭遇

阔别八年,吴国强终于可以回家了。医生对他说:“回去看看吧,你的病全好了!”那是个冬日的晴天,快过年了。吴国强听罢,反问了医生一句:“真的?”

“真的!”医生点着头。吴国强不觉一阵眩晕,连忙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此后的十多天里,他一直犹犹疑疑,直到过完年,到了正月初五,他才决定回家看看。

车到邵阳已是深夜了。他忽然对这座城市觉出几分陌生。家还是老地方,走道里一片漆黑。他寻到自己的家,在门前足足站立了十来分钟,然后重重地敲门。屋里灯亮了,传来妻子的声音:“谁呀?”

“珍珍——我哩,国强!”他听见妻子在房里惊慌地叫了一声。

门开了。他迟疑着抬脚踏进屋去。回家了!家里多温暖!他想着,一脸笑意地看着门边的妻子。忽然,他看见妻的身后有一位男人,那男人眼中闪出一丝惶恐。他心里猛地一沉。

“你怎么回了?”妻轻轻地关上门。

“嗯,回了。医生说我可以回家了。我的病全治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放下肩上的背包。包里有鸡蛋,有红薯干,那是他自己亲手种的、养的。还有洗面奶、美容霜、糖果、饼干,那是他在娄底转车时特意为妻子女儿买的。

放下包,他忽然大度地朝妻子身后的男人点点头。屋里紧张的空气似乎缓和起来。妻走近一步,说:“饿吧!我给你做饭去。”说着,指指身边的那个男人:“他姓李,是贵妮的干爹,搭帮他哩!”

他莫名其妙地咧嘴笑了笑,点着头。他已经明白了这个家里发生过什么。

吃过妻子煮的面条,他身上的寒意才渐渐散去。贵妮的干爹告辞走了。他仍坐在沙发上发怔。直到妻子过来叫他洗澡,他才抬头望着妻子。那个澡是妻子动手帮他洗的,洗了足足三桶水。

洗过澡,他一身轻松起来。妻子领他去女儿的卧室。贵妮和双妮都睡得正香,他真想把她们从被窝里抱出来。却到底忍住了,这是阔别八年的家啊!

这一晚,他躺在妻子身边,一刻也没有合眼。珍珍在他怀里不停地哭,哭吐着这八年来瘀积在心中的苦水。他听着、听着也哭,哭过,心里渐渐清醒过来。他觉得这些年苦了珍珍,便也无论家里发生了什么,他都不怪珍珍。

有家的日子是多么美好!但吴国强依然感觉到家里家外的某种压抑。那天,他去菜场买菜,一路上遇见了几位熟人。他热情地上前打招呼,却不料人家认出他后象见了鬼一样急忙走开。过不了几日,连菜贩们都知道他是从麻风村回来的,谁也不肯卖菜给他,他只好提个空篮回家。妻子在一家啤酒厂上班,厂里知道这事后,竟要她回家休息。尤其是贵妮和双妮就更苦了。她们在教室里的课桌被同学们搬开了,谁也不肯和她们坐在一起。甚至有的学生家长找到校长闹事,说如果贵妮、双妮再上学,他们的孩子就要转学。这等等一切,令吴国强欲哭无泪。他没想到康复后的麻风病人重返社会会有如此的艰难,他更没想到他的归来会给妻女带来如此的灾难。珍珍和女儿们的眼泪,使他决心离开这个家。只有他的离去,才能让家人过得安宁。离家前的那个晚上,他和妻子一夜没有合眼。他坐在沙发上抽了整整两包烟。天一亮,他便背着妻子给他准备好的旅行包,伤心地离开了这座城市。

四、在岐视的白眼中,他只好重返麻风村

离开邵阳的家,吴国强直奔株洲。他曾经工作的工厂在这里。自从他患病后,工厂给了他最周到的关怀。他一直享受着工厂的一切福利待遇。每年,防暑的白糖、绿豆;防寒的藕煤、木炭,厂里都适时地派人派车送到几百里外的麻风村。除了工资、奖金全数照发外,厂里还每月给他的家属补助450元。妻子原本是没有工作的,也是工厂与邵阳市有关部门交涉,给珍珍母女三人办了农转非,并将珍珍招工到啤酒厂。如今,他的病好了,他该用拼命的工作来报答自己的工厂了。

可是,令吴国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工厂不同意他回来上班。昔日的工友们,也像躲瘟神一样躲避着他。他找过厂长,找过工会,可人家一方面同情他,另一方面又拒绝他。他终于明白了,今生今世,他吴国强的归宿之地便是那处深山里的麻风村了。只有麻风村的病友们不会歧视他、讨厌他。也只有在那里,他才不会连累自己的任何一位亲人。于是,他流着泪离开工厂,悲怆地回到麻风村。

此时的吴国强精神已濒临崩溃,常独自在山间的小径上狂奔,有时又声嘶力竭地嚎哭。他想不明白自己前世造了什么孽,让他得了这样一种死不了、活又难的恶病。其实,此时的医学已完全弄清了麻风病的真面目,一种能迅速根治麻风病的疗法已在全世界施行,而且,人们已认识到麻风病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可怕,它的传染力很低、很低。正因为如此,像国家卫生部顾问马海德这样的医学专家纷纷呼吁社会不要岐视麻风病人,而且,他们还亲自到麻风病人中去共同生活。医生给麻风病人治疗,也不再穿戴任何防护衣服,就像对待普通病人一样。可为什么现实中的社会就不给他吴国强一个重返家园的机会呢?

就在这年的秋天,吴国强曾经工作过的株洲硬质合金厂花了两万多元,给他在麻风村里修了一栋漂亮的砖瓦房。那房子比城里一般的职工住宅还要好得多,有卧室、有客厅、有杂屋和厨房,鹤立鸡群般地在这深山的麻风村里格外显眼。渐渐地,他的情绪平静下来,面对着人生的厄运,他只有默默地承受。厂里依旧按月给他寄来生活费,也一直按月补助他的家属。平静下来的吴国强,在麻风村的后山坡上开垦出一块约四分地的旱土,种植上红薯、玉米和四季菜蔬,喂养上鸡和鸭。他原本就会拉二胡,闲时,他会坐到珍珍当年来探望他时躲过雨的那株枞树下的山石上,忘情地拉着一支支凄婉的曲子。曲声在深山里回荡,诉说着他对妻女的思念和深情。有时,他边拉着二胡,边流着眼泪。泪水一滴滴掉在枞树下的黄土地上,和当年珍珍在这里流下的泪水融合在了一起。

岁月就在这深山里一天天过去。又一个八年过去了。如今已是53岁的吴国强渐渐地老了,斑白的双鬓记录着他内心的苦痛。他依旧有时清醒,有时迷糊。他每年正月回一次家,他将生活费中省下的钱交给珍珍。他还会带着自己晾晒的各种干菜和干果,买些女人要用的化妆、美容物品。他还要给贵妮和双妮压岁钱……他怕因为他的回家而影响妻女的安宁,每次都是夜深了才走近家门。他敲着门,门开了,开门的往往是那位姓李的男人。他已经知道这是一位独身男人,他也知道珍珍的苦楚。作为丈夫的他不能温暖她,可她需要男人的肩膀。于是,那位男人填补了他的空白。他也说不清是恨他,还是隐隐地有些感激他。妻子一直没和他离婚,每次回家,她都尽着一个妻子的义务。他睡在她的身旁,想象着过来的16年的辛酸岁月。他不知妻子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态,是同情他,可怜他,还是因几十年来的那一份残留的情愫。就这样在妻子身边生活两、三天,他便又悄悄地回到麻风村去。慢慢地,他似乎习惯了这种日子。女儿们都长大了,有了工作了。如今他最挂念的只有珍珍。因为珍珍下岗了,他怕那个姓李的男人对珍珍不好……

我坐在吴国强对面,看他剪红薯秧。屋后的坡地里,一垅垅玉米格外地葱绿。坡上的黄土里,筑着一座座没有墓碑的麻风病人的坟堆。几只乌鸦在一株枫树上叫着。雨停了,太阳从云缝中射出来,天气很闷热。他抹着汗,一边和我聊着他的故事。此时的他,完完全全是一个健康的人,看不出半点病态。可这个健康的人如今却只能隐居在这处麻风村里,过着一种畸形的婚姻和家庭生活。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我想问我们生活着的这个社会,我想问我头顶上的那片苍天。然而,无语。我便知道,吴国强只能在这无语中一天天老去,最后,静静地消失在麻风村的这片黄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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