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主题 > 书屋 > 醉菊楼笔记(上卷)寒江集
七叔

七叔这个指导员实在没有他合适的事可做。上任第一天,他房前屋后转来转去,终究又什么都插不上手。头两天过去,他双脚肿得水桶样粗,那小腿上一按一个窝。晚上,我给他倒了半桶热水,要他泡泡脚;睡时,又嘱咐他把双脚垫高,抽去了枕头。他望着我,苦笑着说:“真是苦力拐子的命哩,两天不出汗,就脚发肿!”

我说:“莫急,过一段适应了,就好了。”

七叔说:“怪,是湿气呗?”

我说:“也不是什么湿气,搞惯了体力劳动的,闲不得。一闲,下肢静脉血流不畅通,就肿。”

“唉,这日子难熬啊!”七叔躺在床上,因为没睡枕头,显得说话也少了些精神似的。

到了第三天,七叔找到了一件事做:倒痰盂、扫厕所。我们那间医院,其时开了10张病床,却收了5个老矽肺病号。那矽肺病人一日不停地又咳又喘,半天就吐满一只痰盂。七叔见事做事,将几只痰盂拿到涓河边洗涮得干干净净。晚上,我劝七叔说:“倒痰盂是护理员的事情,算罗护士的本份。你是指导员,不该做的。”

“分得咯细啊?”七叔抽口烟,道:“都是人,她倒得,我也倒得呗!”

我哭笑不得,刺了七叔一下:“你就去每日地倒吧,也不怕失格!”

七叔道:“呃,你张亮人细鬼大哟。说句真话,什么指导员啰!人和人,一样大。若是早个三、五天,人家罗护士见着我咯号乡下佬怕是正眼也不瞧哩!”

七叔虽这般说着,但终究再也不去倒痰盂了,只是每日里把个院子里清扫得干干净净。

那天下午,门诊来了个脱水酸中毒的病人,内科彭大夫给开了60毫升葡萄糖加苏打注射液。罗护士正忙着给病人作静脉注射。那静脉推药是件蛮吃力的事。靠着几个指头将那大一管药水从针孔里注射到静脉去,常推不了一、两分钟就手酸、额头出汗水。七叔见了,说:“罗同志,我力气大,让我试试!”

罗护士正好求之不得,就示范着说:“这般两指夹着针管,劲用在拇指上,要匀匀地使劲,针莫乱动。”说着,就一手护住针头,让七叔去推药水。七叔也真是,一接手就出洋相,只听“嚓”地一声,那针管不知怎样就破了。

守护在旁边的病人家属一跳,吼的一声山响。那七叔一张脸煞白,也不知这祸闯的大小。亏得罗护士伶牙俐齿,朝那发怒的汉子嚷道:“你捣蛋什么!再扎一针不就是了!骂街咧,要打人么?你晓得他是谁,好欺负?!他是我们的指导员,比院长还大半级的官!再骂,敢!”

这件事情过后,七叔再也不敢去摸注射器了。闲着无事,便常去西药房坐坐。

西药房谢老太其实不老,也不过四十七、八岁而已,只是那头发白得太早。许是与七叔年龄相当的缘故,她和七叔说得来,唠唠叨叨地,问些山里的新鲜事。内科彭大夫是老湘雅医学院的高材生,只因出身不好,从城里下放到古镇来,平日里少言语,但处方笺上那手娟秀的拉丁文甚是漂亮,七叔见了,总说:“彭大夫有本事!连外国字都识得。哪像我,斗大的中国字也认不得一箩筐。”说着,用手摸摸自己的光头。那电灯泡样的光头便泛着青光,格外地惹人发笑。看谢老太忙不赢,七叔便想帮着包包药袋。谢老太急了,道:“你歇着,指导员。你指导指导行了,动口莫动手!”口里说着,脸上笑着,那架势真让七叔进不得,退不得。我在旁见了,真为七叔可怜。唉,七叔,你来当个鸟的指导员!

春天过去了。转眼到了六月,纪念毛主席“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六·二六指示发表五周年,县里召开各区医院负责人会议。七叔去开了三天会,回来时,买回一套《列宁全集》。那《列宁全集》如砖头般厚,七叔用一只黄挎包装着,闲时,便坐在屋里,将《列宁全集》摊开放在膝头上,慢慢地,慢慢地一页页翻,从头翻到尾,那神情极是专注,只是他究竟能读懂什么,不得而知。一天晚上,七叔拿着一张纸片,说:“张亮,教我识识这些字吧。”我接过纸片一看,上面歪歪地写了十来个大字。我一个一个地教他,末了,说:“七叔,好办法!你一天学会3个字,一个月识100个字,一年就识得一千呢!”

七叔好高兴,忙着给了我一支“火炬”烟,且双手递火给我点燃。这以后,他果然坚持了下来。七叔记性不错。去上面开会,他不会做笔记,却回来能原原本本地传达会议精神。书记怎么说的,局长怎么讲的,甲乙丙丁、一二三四,头头是道。只是这识字的事情颇让他吃了些苦头。有一次,我看见他在纸上画着两幅图:一个人跪着,极胖;一个人打着赤膊,极瘦。画是小学生水平,让我云遮雾罩。我问:“七叔,什么意思啊?”

“跪着的是‘贪’字,贪污呷冤枉,胖成猪样。”七叔指着画旁的那个贪字说。“连衣服都穷得没穿,还不是贫农么?我那老家真的有穷得没衣穿的咧。”七叔解释道。

我忽然记起,上次七叔填什么表,将自己的家庭出身写成“贪农”,也不知怎么罗护士她们知道了,便也常常背着七叔“贪农、贪农”地叫得山响。这笑话七叔大概是知道了。唉,七叔……

又过了些日子,一天,一个女人来药房买驱虫药。那时月,说起来没人相信,连驱虫药也是奇缺的,什么“宝塔糖”、“山道年”都是紧俏药品,好不容易上面分配一点,院长也嘱咐谢老太不准零售,要留作门诊处方用。偏偏地农村的孩子又特别地容易生虫子。常有些腹大如鼓、面黄肌瘦的孩子来医院看病,也无须化验什么大便找蛔虫卵,稍有经验的医生用手摸摸孩子的腹部,会触到里面一股股索状物;翻开下嘴唇,会瞧见唇间许多的小白斑,这便是虫斑。虫积无疑。那天,那女人缠着谢老太,硬要买驱蛔灵,好话说了一箩筐,到底说动了谢老太。谢老太这人其实心肠极软。却不料谁给院长打了小报告,谢老太的软心肠惹了院长的一顿批评。这事让谢老太委屈了好些日子。

那晚,七叔说:“张亮,我们山里的婆娘常熬些苦楝树皮汤给伢妹子驱虫,也不见出过什么差池。既然驱虫药如此甘贵,何不试试这土方子呢?”

我一听来劲了。忙起床翻书,在一本《中草药知识手册》中,果然有苦楝树驱虫的记载。我一乐,说:“七叔,真的试试么?”

第二天,七叔就将我们窗下那株苦楝树根上的皮剥下,竟剥了整整一竹箕。他背到涓河边一根根洗净,捶碎。晚上,带我一道去伙房用蒸饭的大锅熬出半木桶药液。七叔在药液里加了些糖精,且自个儿留了一碗喝下。收拾完,天差不多快亮了。涓水河里已传来渔划子的浆声和撒网声。

七叔无意中办了件大好事。那药液真的驱下虫来,这事七弯八拐传到县里。县卫生局长亲自来古镇总结经验,作为“贫下中农管理医院”的革命成果在全县推广。一时间,全县刮起了一股“土法驱虫”风,到处刨苦楝树根皮。只是我们窗下的那株苦楝树,到底没有活过这年6月,不久就叶黄枝枯了。

七叔成了新闻人物,接着几次上县,上地区开会介绍经验。那天黄昏,七叔从地区开会回来。那是一个多么好的黄昏啊!骤雨初歇,古柳的枝条上挂着一串串亮晶晶的雨珠。长长的晚风,贴着涓水河面笔直笔直地吹来,带给人几分清凉、新鲜的水气。天空水汪汪的一片蔚蓝。几缕缱绻的白云,在高空中浮游,天边上,悬着一道弧形的七彩长虹……

吃过晚饭,七叔带我坐在古柳树下吹唢呐。唢呐声声,悠扬地向四野散出。那支不知名的曲子深沉凄婉。七叔忘情地吹着。一曲终了,我忽然看见两行浑浊的男人泪从七叔的古铜色的脸颊上悄悄淌下。他头微微地昂着,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远方。

七叔怎么了?我心一惊!

晚上,七叔又坐在床上抚摸他的那只红布包。这些日子,我发现七叔几乎每晚都要摆弄一番他的那两件宝贝:红布包和铜唢呐。我几次想问问他那红布包里是什么?我留神观察过,那里面不可能包的是钱,绝不是钱!可七叔似乎看得比钱更紧要。我还发现,每当七叔心情不好或者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他都会独自无语地久久地抚摸那只红布包。那神情就好象红布包里是位能够与他同甘共苦的心肝宝贝般的女人。我想,明天七叔不在房里时,我一定要偷偷地打开红布包,倒看那里面包着怎样的一件宝贝?何以如此令七叔牵魂系魄的?

可是,七叔第二天一上班,就接到区上的电话,下乡催粮去了。自然,七叔又带走了他的《列宁全集》、小唢呐和那只神秘的红布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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