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主题 > 书屋 > 醉菊楼笔记(上卷)寒江集
七叔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过完了春节,匆匆地又到了端阳。夏天来了。

七叔的菜园子越来越红火。他又新辟了一些菜地,还种植了一些杂交高梁,说是作猪饲料用。天热了,菜园子每日都要浇水。七叔便跛着一条残腿,一担担地从坡下的池塘挑水浇园。他的平头又剃成光头,乌黑的肌肤又使他重归农民的本色。院长几次带着大家去园里帮忙,都被七叔阻住了。七叔说:“书生该做书生的事咧,这类下力事天生归我。去去去,去干你们的正经事!”

我们真拿他没有办法。院长为此事去找过张书记。张书记听了,摇着头,叹息道:“这陈冬生啰,一条尽力的牛啊!”后来,院长嘱咐老赵头,打饭菜时多给些七叔,一定要保证他吃饱,吃好。一开始,七叔找老赵头的啰嗦,说如此不好,占了人家的口粮。老赵头有次火了,冲着七叔吼道:“做长工都要吃饱三餐饭咧,你,你,我真想骂你!”七叔见老赵头火了,摸着自己的光头笑笑,也就不再言语。

不久,七叔从集上拎回一竹篓小鸡,30只,毛茸茸的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七叔说:“过半年,这鸡就生蛋了。”他双眼笑成一条缝:“过晌,我再进山去买两只奶山羊回来养着,往后,老矽肺病号就能喝上新鲜羊奶了。”我望着七叔憨厚的脸上那一道道越来越深的皱纹,心里一阵阵难受。在七叔来医院当指导员的这一年余时间里,七叔为我们吃了多少苦啊!他不懂医,不懂药,也没什么文化,他只是以一个苦出身的农民的本色,本本份份而且默默无闻地做着一些我们不曾想到过的事情。他从没把自己当成是什么指导员,可我们每一个人,都把他看作是我们这个“家”的家长!就连俩口子吵架的事情,也要拉七叔去调解。我们不再为伙食差而互相埋怨、争吵。就像世外桃源一样,我们平静地生活在涓河旁的那株古柳树下,任日子一天天过去,任古镇一天天地更加古老。

那是六月二十六日黄昏。我至今仍清清楚楚地记着这个日子。白天,院长去县里参加纪念毛主席“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6·26指示座谈会,院长从县里给七叔打来电话,说会后全县要组织钩虫病普查,在古镇试点,请七叔跟区委说说,作些准备。七叔下午从区委回来,就去了他的菜园子。太阳已从西边沉下去了,烈日的余热仍让人周身冒汗。七叔回来了,一瘸一瘸地挑着他的那担水桶。我问:“怎么啦?脚?”

七叔锁着眉头:“娘的,什么家伙戳了脚,硬有蛮痛咧!”

我接过他的水桶,说:“去彭大夫那里搞点药吧,我去叫她。”

“算了,算了!”七叔阻止着我,“下班了,让她休息吧,我去寻点草药便是。”

我说:“该去打一针吧。”

“打什么针啰!刚刚脚上打了一针,又要我屁股上去打一针?张亮一点也不心疼七叔咧!”

我那时太年轻。年轻的我犯下了一生无可挽回的过错:我默许了七叔的行为,那无知,鲁莽,以致葬送了一条生命的行为!

第二天,我一清早便赶班车去邻县采购药材。这一去,往返耽搁了10来天。待我回到医院,一进门,谢老太便从西药房窗口看到我,她慌乱地叫着:“张亮,不得了哇!你七叔病重得很,上午县里来救护车接进城去了!”

我一惊,忙问:“什么病?”

“破伤风!只怕晚了,抽得好厉害!”

天啦!我只觉得两腿发软。七叔哇,七叔!唉,我真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张亮啊,你糊涂啊!你明知七叔戳伤了,你为何不硬拽着他去打针、上药!七叔就在医院里啊!若是七叔有个三长两短,唉——

“快去县医院吧,去看看指导员,他一直念着你:‘张亮还没回?’”谢老太说着,泪水滚滚地流下来。

我转身便朝汽车站奔去。

我赶到县医院急救室,直奔七叔的床头。院长、张书记、罗护士和县卫生局胡局长正守在床前。

我叫了一声“七叔”,泪水唰地流了出来。

七叔正在病床上张着口喘气,四肢不停地痛苦地抽搐。“张亮,你……回……了?”七叔轻声地唤着我。我俯下身去,又哀哀地叫了他一声。他艰难地抬了抬手,说:“张亮,七叔……怪七叔没信你的话,反害了大家。”

张书记握住七叔的手说:“冬生啊,要坚强啊!组织上会全力治好你的病,你会好的,啊?!”

七叔摇摇头:“多谢领导,多谢大家了!给组织添麻烦了!”话没说完,一阵剧烈的抽搐,使他进入了昏迷。

经过医生的紧张抢救,到晚上10点多钟,七叔终于苏醒了过来。这时,医生将我们叫出门外,说:“病人没希望了,真的!没希望了!他的血压、心跳正在急剧改变。眼下的一切,只是回光返照。问问他吧,看他还有什么要嘱咐的事情。”那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医生,我相信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我却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

院长把我拉进病房。七叔嘴唇乌起来了。他叫着我的名字,艰难地说:“张亮,七叔要死了!七叔舍不得你!舍不得大家!”说着,一颗颗豆大的泪珠从他眼角滚落:“七叔没什么东西留给你,那《列宁全集》你留着读吧!你年轻,要学好,做个好人!人生好快,不容易,47年,一眨眼就完了……人啊,人……张亮,七叔死后,记着让七叔带走兜里的红布包和那……那支小唢呐……”

七叔说着,艰难地从兜里掏出那只红布包,紧紧地握在手上……忽然,七叔紧握的手猛地松开,四肢、面部剧烈地抽搐……蓦地,那只神秘的、被七叔万般珍重着的红布包“啪”地落到了床前的地板上。

我悲恸地一声惨叫:“七叔——”

院长从床前拾起红布包,流着泪将那布包一层层打开。我透过朦朦的泪眼,发现里面竟然是束女人的乌黑的长发!

啊!这一小束秀发,曾那样紧紧地系着七叔的魂魄,系着七叔的生命!系着七叔与那个女子的悲壮动人的故事!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啊!她就是罗护士所说的那个朝鲜姑娘,那个七叔负伤住院时照料他的异国女护士?唉,我苦命的七叔就这样走了!连同那个神秘而美丽的故事,一齐地从这人世间带走了。

七叔就葬在古镇附近的一座小小的山包上。出殡那天,天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远近的山色在雨中一片空朦。这场雨下了整整一个小时。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古柳树上的蝉虫又突然“知了,知了”地呜鸣。镇上的父老组织了16人的抬柩队伍。随着一声“当”的清脆的铜锣声,16条汉子齐声吼出“起哇——”,鞭炮响了起来,谢老太、罗护士又哭着呼唤:“指导员!”七叔的灵柩上路了,我们一路悲伤地流着泪水,将他送到长眠的墓地。这一切仿佛是一场梦。从此,在我们的医院,在医院的后山的菜园里,我们再也见不到七叔!从此,在黄昏落日的余晖里,我们再也听不到那凄婉哀伤的唢呐声!按照乡间的习俗,老赵头偷偷地领着我到七叔的坟前烧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纸钱和香烛。到百日那天,院长又领着我们一齐去七叔坟前三鞠躬。这一年的夏天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秋天又来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又特别地勾起我们对七叔的怀念。我们带上月饼和药糖来到七叔坟前。院长默默地将一瓶谷酒洒在坟堆上。中秋的明月正悬挂在我们头顶的上空。月光下的涓水河依旧那样恬静。坟头上已经稀稀落落地长出些野草……

第二年,我离开了这家医院,去省城的医科大学读书。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常常忆及七叔。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七叔作为一个特殊的人物走进卫生界。他只是一个平凡得再也不能平凡的人物,却能如此深刻地给许多活着的人留下记忆。这是为什么?我便想着,该为七叔写点什么。无论是为了忘却的纪念,还是纪念那正被我们渐渐淡漠着的忘却。

现在,我终于又回到了古镇。正是仲春时节,医院门前的那棵古柳树还在,正依然蓬勃地吐着轻盈的柳絮,古镇的上空,便随处飞扬着这般的“残雪”。涓水河上有一只渔舟缓缓驶过,船头上立着的红衣少年正在唱着一支电视剧插曲:

“……天地之间有杆秤,

那秤它就是老百姓……”

西边的太阳快要下山了。我想,我该去给七叔上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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