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过年了。腊月二十三日，七叔去镇肉食站请人杀了两头猪。按照七叔的意见，院里每人分了10斤肉，让带回去给各家老小过年；又割下20斤带肥膘的好肉，请院长送给区委机关食堂。余下的，肥肉熬油，留作食堂炒菜用，瘦肉熏成腊肉，待年后作荤菜；还专门留了20斤给值班守院的同志过年吃。吃中饭时，七叔宣布：明天晚上吃团年饭，凡是能来的家属都请来。大家高高兴兴地喝一杯！我第一个站起身来，用筷子敲击着手中的饭盆，大声叫好！一屋子的人们便跟着齐声叫好。是啊，在那种过惯了“革命化”的春节的年代，在那每餐一角三分钱伙食费的“瓜菜代”岁月，还有什么更比七叔的话语勾人口水呢？

终于盼到了第二天下午。阵阵的肉香弥漫在冬日的充满着寒意的空气里，我偷偷地咽下那一口口不争气的口水，想象着那多年不见的丰盛的团年的晚餐。老赵头终于走出厨房，立在院子中间高声叫道：“吃饭啰！走起啰！”

我们相拥着走进食堂。两张四方大餐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虎皮扣肉、红烧鲤鱼、油爆鸡丁、清炖肚片……一共十道菜，老赵头说这叫“十全十美”。大家围着坐下，院长又变戏法似地从怀里掏出几只葡萄糖输液瓶，那是他昨晚去山坳上一户熬私酒的人家偷买回的谷酒。我趁大家正嚷嚷地热闹着，偷偷地夹起一砣杂烩，正准备塞进口里，被多事的彭大夫看见，她叫着：“看张亮偷菜吃哩！”满屋的人便冲着我一场大笑。七叔说：“吃吧，张亮，吃吧！大家都吃，趁热吃！”于是，我们的团年饭开始了。那是怎样的一顿团年饭啊！满屋的酒肉飘香，满屋的欢声笑语，满屋的一脉温情的祥和气氛！20多年后的今天，每每回忆起那次难忘的晚餐，我都禁不住为之心动！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吃过不知多少的山珍海味，但没有任何一次的宴席能与那一年的古镇医院的团年饭相比！过去的岁月如烟，似梦，再也难得寻回！

也就在那晚上，七叔喝醉了。

七叔左脚蹭在凳子上，虾米般弓着腰身，正在与老赵头吵着。七叔骂老赵头耍奸，喝酒耍奸不算汉子！平日里谁也不让的老赵头，今日竟由着七叔骂，笑着脸将杯中的酒干了。我知道，粗蛮的老赵头算是服了七叔了。大家又轮着过来给七叔敬酒。七叔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干。七叔啊，你来医院当这“鸟指导员”快一年了，今天，我算是第一次看你开怀地喝，开怀地笑。酒真是个好东西啊！我想起不时地在深夜里听见七叔的那一声声叹息。那叹息声中裹夹着的男人的忧伤，也许正可借着今晚的酒醉多少有些解脱？一醉解千愁。七叔，你就醉它一场吧，痛痛快快地醉它一场！

七叔于是醉了。酒尽席终，院长和我扶着七叔回到房里。一进房，七叔就忽然哭了，哭得很伤心。

七叔的醉酒，惊动了院里所有的人，连长期住在医院的那几个矽肺病人也来看过七叔。谢老太和罗护士便一个劲地怨院长，怨老赵头，最后怨到了我的头上。我低着头任她们数落。折腾了好一会，七叔才慢慢安静下来，呼呼地睡去。

我坐在床头，听着七叔那酒后的一阵阵排山倒海般的鼾声，心中突然涌起对他的揪心的怜惜。

窗外，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瑞雪。北风在屋脊上发出“呜——呜——”的惨叫。谁家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着样板戏《白毛女》的唱段：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古镇，就这样悄悄地踏着白雪向年关一步步走近。

我忽然想起罗护士那天在西药房说的话。她，说的是真的么？如果是真的，那就是说，七叔一生中，曾经有过一位相爱的女人！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我以我的那颗年轻得根本不懂女人的心为七叔猜想着，那一定是一位美丽、善良、能干的女人！一定是一位在七叔负伤后用温柔的女人的心救助过他生命的女人！也许，七叔几十年的独身，为的就是这位他终生不忘的女人！那个女人如今还活着么？若是活着，她还记得起七叔么？异国间的千山万水，她也像七叔一样为着人类最美丽的爱情而独身守望吗？啊，也许，七叔和那朝鲜姑娘的故事远比我能想象得到的更凄美。八月十五日那产妇之死，以及七叔那天的失态和悲伤，莫非是……不，不可能，绝不可能！也许罗护士是在胡说八道。但我唯一能坚信一点的是，七叔是一位重情的男人！如果在那朝鲜炮火纷飞的战场上，七叔真有过那样一位日夜护理着他的女人，他真的留下了她的乌黑的辫发，那她也就永远地留给他不变的真情！

这就是七叔，忠厚、苦命的七叔！

醉卧中的七叔，仍在酣睡之中。我和衣斜靠床头，一边守护着七叔，一边想着这一年来七叔留给我的难解的谜团……忽然，我开门走了出去，穿过古镇的那条小街，越过冰封的涓河，走到一个不知名的山村。村边一弯小溪，溪岸上林木葱葱。蜜蜂在山花丛里追逐，鸟啼声声，炊烟袅袅，一阵阵的牧歌从远处传来。忽地，我见七叔从竹林里走了出来，他的身后，一位美丽的朝鲜女人牵着一个男孩。那男孩叫着我的名字朝我跑来。忽然，那男孩不见了，那朝鲜女人也不见了，只见七叔拿着一只红布包在前面的山路上飞奔……

我猛地一惊，大叫了一声：“七叔！”睁眼一看，七叔仍在睡着。屋外，风仍在刮，雪仍在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