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主题 > 书屋 > 醉菊楼笔记(上卷)寒江集
七叔

深秋了。北风从涓河上刮过,河面上皱起一层层鱼鳞般的浪花。河岸上的柳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夜晚,风摇动着屋脊,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呜鸣,直搅得人的心里一阵阵发慌。日子是一天天难过起来。常有从县城回来的人在渡口叹气,说城里到处挖防空洞,怕是又要打仗了。

那天,院长带着我们去镇上搞战场救护演习。就好象“苏修”真的打进了古镇一样,我们背着草绿色的红十字急救包,抬着担架满镇上乱跑。谢老太和文外婆扮演伤员,院长说“汉城桥”已被敌机炸毁了,七叔便领着我们淌过溪水将“伤员”抬到对岸的山窝里“急救”。瞎忙了一整天,背着一身泥水回到医院,我第一宗想到的事就是吃饭。我饿了,真的饿了。

医院食堂的墙壁上,贴着一张伟人写给各地党委书记的信,那著名的“忙时吃干,闲时吃稀,杂以蔬菜瓜果之类”的最高指示,就出自这封信里。那是一封家家户户都张贴的信,铅印的红字似乎在告示着人们,饥荒已在降临。我敲着饭盆走进食堂,就站在那张伟人的信的下面,探着头去看老赵头炒菜。

开饭了。又是白菜、萝卜,清汤寡水。我敲着碗边,冲老赵头道:“开‘牢饭’啦,又是这猪潲样的东西!”

老赵头脸一垮:“晓得个屁呀你!每月人头半斤猪肉,三两菜油,你来试试!”

我那天正饿得慌,听老赵头说起个“肉”字,便口里一下冒出许些的口水来:“那你不炒肉吃呢?不是有半斤肉么?”

“炒你娘的猪头肉!”老赵头将菜瓢敲着锅边,狠狠地盯着我说。

我气坏了,端起属于我的那份饭菜扭头就走。七叔正站在我的身后,我听他轻轻地叹了一声长气。

过了几天,七叔从镇上铁匠铺里扛回两把开山锄,独自一个人去后山开荒去了。那是一片长满荆棘和杂草的茅草地,孤零零地有着几座荒坟。那天晚饭后,我和罗护士去后山,见七叔正抡着开山锄垦荒。山上的茅草已被火烧过,只剩下一片墨黑的灰烬。坡上已垦出约半亩地,垦挖过的黄土地里留下一串串七叔的脚痕。七叔见我们来了,扭过头笑笑,将锄头把一下横在土坑上,坐下,卷了支喇叭烟,深深地吸了几口,又笑了笑,说:“小俩口偷进后山来,不怕山上有老虎啊?!”

罗护士捡起一砣黄土,朝七叔狠狠地砸去。

七叔躲过,开心地笑起来。笑毕,道:“快回去吧,天要下雨了。”说着,朝西边天上指指。我顺着他的手一看,果然,天边上一大片乌云正向我们头顶漫过。

七叔起早贪黑地忙了好些日子,终于把个后山坡整成了一片菜园子。那菜园足有两亩地大,梯形的菜地一块块齐崭崭地悬在山腰。七叔不让任何人粘这菜园的边。独自跛着那条伤残的腿从坡上挑水挑粪,种上各式各样的菜蔬。那早栽种的白菜、萝卜,仿佛眨眼间就已长成绿油油的一片。七叔紧锁着的双眉也似乎渐渐地松开了。每到黄昏,他就坐在菜园子的菜地上吹唢呐。那唢呐声声,悠悠地从山坡上向古镇上空飘去。偶尔,还用粗犷的高音喊出几声他家乡人爱唱的山歌:

“娘骂女来死妖精,挑河水为何去了一早晨?你背上黄泥巴哪里来?你头上的辫子谁散开……”

那山歌自然有着几分粗俗,七叔喊着时,却格外地流露出山里人的率真和朴直。只是不久,听说区委张书记批评了他,说是那山歌不健康,不让再唱。七叔也就不再唱了。

菜园子有了七叔的伺弄,那绿色的精灵也就格外地茂盛。渐渐地,食堂里的蔬菜吃不完,老赵头就招呼着镇上其它单位的食堂买了些去。这一卖就卖出一笔不小的钱来,有了钱,老赵头又去镇上买回鸡蛋、火焙鱼之类,于是,医院里伙食便一日日地好起来。那日,七叔和老赵头去集上买回一窝小猪,六只,毛茸茸的挺可爱。七叔用土坯在食堂旁搭了间猪圈,将小猪圈起来。一有空,便帮着老赵头砍猪菜,煮猪食,乐呵呵地日日忙不完。这一忙,七叔便连他那指导员的身份也忘了。上面开会,他总是央着院长去,连区委张书记也几个月没能跟他打个照面。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秋天去了;冬天来了。几场老北风刮过,天上飘洒起纷纷扬扬的大雪。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天气格外地冷,我们都在西药房烤火,谢老太又开始她那没完没了的讲古。不料那天张书记来了。张书记在猪舍里寻到了七叔。七叔正在给猪圈加稻草。不知是哪只懒猪躺在草窝里撒尿,把个猪窝弄得透湿,七叔怕猪们冻着,正忙着给猪圈换上干草。他一边忙乎一边骂着。骂那懒猪,就像骂自己的儿子那般。张书记看着,又气又笑。气过、笑过,跟着七叔踏雪去了后山的菜园子。

第二天,张书记组织区级机关单位的头头们冒雪来医院开了次现场会。现场会上,张书记对七叔说:“我到底没有看错你陈冬生!”

张书记说这话时,七叔正低头卷他的喇叭烟。旁边有人碰了碰七叔,七叔便抬头望了望张书记,笑笑,无语。

古镇的医院算是有名了。那年冬天,先是县卫生局在古镇召开贫下中农管理医院的现场会。七叔作为“掺沙子”的典型,在大会上发了言。七叔原本是不肯上台发言的,他央着院长去。后来是张书记出面,张书记说:“这可不是你个人的事啦,你是代表,代表贫下中农哩,你陈冬生这也不懂?”七叔听张书记的,也就去了。这一去就出了洋相。他照例背着他的那个黄挎包,一上台就从挎包里掏出那本砖头般的《列宁全集》,低着头翻了好半天也没开腔。局长急了,说:“陈指导员,你讲呀!”七叔满脸通红,额上汗水淋漓,“嘀嘀哒哒”一滴滴掉在翻开着的《列宁全集》上。他说:“讲,我讲!我就讲哩!”局长忍不住笑了,台上台下便笑成一片。

这次会议后,七叔的事迹上了地区的报纸,表彰七叔是执行毛主席革命卫生路线,贫下中农管理医院的优秀代表。不久,县里催七叔去地区开会。七叔推不掉,便又背着他的那个黄挎包去了。一去三、四天,七叔才回来。一回来就带回个天大的喜讯,地区给古镇医院颁了重奖,奖了一台显微镜和一部30毫安的X光机!这对于古镇来说,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大喜事。院长一高兴,连忙写了张大红喜报,领着我们去区委报喜,把个张书记乐得咧开嘴笑。

七叔风光了。在谢老太和文外婆的唠叨下,七叔竟去镇上的缝纫店做了套兰卡叽布中山装。七叔穿上新衣,学着院长在衣袋上别支钢笔,那模样真像换了个人一般。谢老太便背后说着:“莫看陈指导员土气咧,装扮一下,还蛮、蛮那个哩!”这话传到七叔耳里,七叔一怔,又笑了笑,便从此不再见他穿那套新衣。

又下雪了。这场雪特别的大,纷纷扬扬下了一天一晚,满世界一片茫茫的白色。涓河渡口的船被冰冻住了,平日里热闹的河面上,也不见了那往来穿梭的打渔船。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古镇的人家都早早地躲进被窝,有婆娘的男人便搂着婆娘在热乎乎的被窝里舒心地走进那雪夜的梦乡。

连七叔也闲起来了。白雪掩埋着的菜园子让他无法拾掇,他在雪地转了一圈便回房里歇息去了。我们又围坐在西药房烤火。院长进来了。院长是很少出现在这类场合的。院长还没来得及坐下,罗护士忽然“噢”了一声:“院长,你看,我听到一件怪事咧!”院长望着罗护士:“么子怪事,是你家猪娘下了麒麟?”罗护士瞪了院长一眼,说:“讲正经咧,人家说,陈指导员在朝鲜有个女人!”

谢老太听了一声惊呼:“真的啊?”

“天晓得是真是假。”罗护士说:“我也是听人讲的。说他负伤住在后方医院,和一个护士好上了。那朝鲜姑娘挺多情,分手时还哭着剪下半截辫子交给指导员。唉,女人啊,都痴。”

谢老太闻毕,点点头,道:“有可能,蛮有可能!”

“那他何不将那姑娘带回来呢,这事,唉!”连文外婆也一脸惊异地插嘴道。

“吃灯草,蛮轻巧。你道这事一般啊。那叫犯了纪律,挨处分的事哩!”罗护士白着脸说。

啊,真有这事吗?我望望院长,院长一言不发,转身走了。我忽然想起什么,禁不住“哦”地一声。

分享到:

上一篇:尘封旧事 | 醉菊楼笔记(上卷)寒江集 | 下一篇:流泪的红蜡烛
junjian99.com  关注白领健康  专注疑难杂症
关于君健网和医学 - 招聘信息 - 联系方式 - 隐私权政策
   君健网    ©2005-2023 湘ICP备2022019352号-1   统一社会信用代码:91430105574309015H
君健网是一家公益性的医学科普网站。网站中的图片和文字,除由君健网原创外,均来源于网络。若有因我们不知情而发生图、文侵权的,请通知我们,君健网立即予以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