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30年前供职于一间乡村小医院。医院不大，仅20来人。隔着一条田垅，对面的是一家县农业机械厂，制造着一些打谷机、喷雾器之类的农械。农机厂有着一群青工，常常三五成群地来医院泡病号。那正是革命年代，厂里的头儿们也无可奈何，只是常常来医院向我们央告，说着些“少开病假条”之类的好话。

我那时年少，也有些耳软，正跟在中药房里当学徒。记得是秋天的一个雨日，一个姓沈的师傅冒雨来了医院。我其实是认识她的，还听说她的丈夫死了，好像是运动中自杀了的。沈师傅叫了我一声，递过处方，我记得是两瓶当归膏和几瓶妇科十味片。取过药，她嗫嚅着问我有不有驴胶？能不能给她一点点？我望着她的脸。那是一张蜡黄而无血色的女人的脸。我的心软了，便给了她二两。那时的中药房依旧是以16两为一斤。算来，也就合如今的60多克罢了。沈师傅立时地红了眼圈，说了许多的感谢话。在记账单上签过字，她又连声说了好多的“谢”字，才撑起雨伞走出门去。门外的旷野，正秋风秋雨。

过了些日子，农机厂的党委书记来医院查药账。医院的政治指导员叫我取过记账单。我那时也实在没见过什么大官，心目中的书记已是官，大得很了。记得那书记姓庞，单瘦，约摸50岁上下。他微笑着接过账单，一页页地看下去。忽然，他抬起头，叫着我的名字：“你晓得她是什么人吗？”他指着账单上沈师傅的名字：“这个反革命的臭婆娘！居然吃驴胶！”我一惊，便朝他望去，只见他瘦削的脸上，已不再有一丝儿的笑容。

后来，听说沈师傅被斗争了好几回；又后来，听说她被开除回了老家的农村。

这是发生在公费医疗年代的一件旧事。算来，已经整整30年了。当年的沈师傅和庞书记，如今也不知还在不在人间。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好似乎是中国公职者们的一大享受的公费医疗制度如今已成过去。代之的是一种叫作“医疗保险”的新东西。前些年，报社给每个职员买了一笔保险，分到我的名下，据说也有10来万元。只是我有幸还未生出什么大病，也就至今还没有与这医疗保险发生过太多的联系。却去年夏天，女儿居然在省卫生厅的花圃旁的林荫道上被蛇咬伤，吓得我连夜将她送湘雅医院急诊。好在那蛇还有良心，无毒！倒是一晚急诊，花了700来元。女儿第二天一早便上班去了。下午打电话回来，说那笔医药费保险公司答应理赔。原来，女儿年初和同伴们一道买了一笔很小的医疗保险，想不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人吃五谷杂粮，谁也难免有个三病六灾。病了，果若有个“保险”，便也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这“舶来”的洋玩意，兴许还真是个好东西！

这使我突然想起30年前的那件旧事，和那旧事中的沈师傅和庞书记，以及那二两赭红色的驴胶……若是当年的中国已有了医疗保险，沈师傅怕是不会挨斗和遭放逐的了吧？

我这般地想着的时候，窗外正夜幕沉沉，有北风在檐下掠过。是为冬夜，有些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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