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你到过白马湖吗？

那是湘中群山间的一江平湖。长长的孙水河从远山的深处静静地飘来，如青山罗裙上的一根淡绿的丝带，踏着顽童的牧笛，壮汉的山歌、浣衣少妇偷偷笑的余音，穿峡谷，越平坝，流到一处比南岳衡山还要高过百米的叫作龙山的脚下，便急急地收住脚步，汇成一片万亩汪洋的湖面。

这湖就叫做白马湖。

我到白马湖的日子正是晚秋，无风，无雨，只有秋阳。田间的禾稼刚刚收获，牛群在湖岸上悠闲地吃草。远远地见山中竹林掩映的人家的屋顶上，有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便弥漫着一丝丝的菜香。顺着一条盘山绕湖的公路，在一处橘林深处，隐约地见到一角灰色的屋脊。想必那屋脊下，会有我寻访的白马湖岸上作家爱心书屋的主人。

我是专程从省城长沙来白马湖的。白马湖边，有大作家谭谈先生亲力筹建的作家爱心书屋、爱心碑廊和创作中心。闻其名而未见其容，便早就心中痒痒。总想象着那是一处何样美丽的山水？那山水间又是一处何样飘着墨香的书屋和碑林？及至前些日子，听说谭谈先生因患胃出血在省城的湘雅医院疗疾，出院后回白马湖的书屋将息，便心系之。于是寻了个晴日，来看望先生。

果然见着了先生。先生着一件灰色羊毛衫，一双黄帆布胶鞋，席地于一株橘树下，正与几位建筑民工交谈。闻听我的呼唤，他立起身笑着拍去身上的灰尘。我的心忽地一颤。这就是我熟悉的那个谭谈先生？那个刚刚胃出血尚在病中的谭谈先生？那个名冠中外的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谭谈先生？我望着他的头发，黑发和白发参差，在山风中略显零乱。我慌忙闭上眼睛，脑海里跳出的却又是另一个宛若老农的身影。

橘子正红，满山上飘散着橘的清香。他伸手给我摘下一只橘子，然后，领我去看他的“三借楼”。小楼三栋，共37套房舍，依湖而立，极尽风水，是先生建造的供作家和艺术家们创作、休闲的场所。先生指着湖对岸一脉黛色的山脊说：“那是龙山，山上有座药王庙，庙还在，是纪念唐代孙思邈的。”又指着湖中星星点点的小岛说：“湖光山色，一并借来，故称此楼叫‘三借楼’！”指点间，湖面上有一只游艇在慢慢游荡，几群水鸟前前后后地在水面上戏逐，微微的一丝山风掠过，清香醉人。

说话间，先生又领我爬上另一座小山。小山的橘园里，藏着几百方碑刻，巴金、冰心、季羡林、周光召、袁隆平等当代最顶尖的文学家、书法家、科学家和政治家纷纷在这里留下墨香。这便是声名远播的“白马湖爱心碑廊”。小山脚下，一条公路蜿蜒伸向群山深处。先生指着远方的一座大山说：“再往山里走5公里，便是作家爱心书屋。那里的藏书中，已有全国3000多名作家亲笔题签的赠书一万余册。”在碑廊流连忘返，天色渐渐近了黄昏。先生送我去了湖边一处客舍住下，又匆匆独自去了。

晚餐已是掌灯时分了。我去“三借楼”寻先生。却见他正和工人们一块搬砖头。连着催了他三趟，他才裹着暮色携师母从山下拾级而至餐厅。饭桌上，鱼是白马湖捕来的活鱼，鸡是湖岸人家自养的土鸡，其味之鲜，惹人大开胃口。一桌人便狼吞虎咽，惟先生浅尝辄止，其大病初愈之态，这时才让人觉出。便闻师母一声悠悠叹息。我忍不住埋怨先生：“不是说来养病么？怎么当起了民工？这搬砖挑沙之事，岂是一个病中的文人所为？”先生闻言，爽朗一笑：“减肥呗！住院时瘦了10多斤，到这里又瘦了10多斤。这20多斤多余的肉，减掉痛快！”师母说，先生来白马湖这些日子，和民工一道吃饭，每餐2元饭钱。他胃不好，只喝点汤，吃些青菜。前日去涟源城里为工地买木材、油漆，木材短了尺寸，油漆又让人要了高价，回来才知道上当，气得先生半天不说话。先生其时插嘴道：“这世上尽是陷阱。”又说：“这工程的钱，也是四处化缘来的，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用，能省还不省点？今日那车库又砌错了尺寸，短80公分，重砌，我称了一下，要浪费水泥和工钱280多元钱！”说着，他叹了一声，一脸的忧戚。

我还能说什么呢？谭谈先生原本是可以享福的了！我知道，先生之所为，完全地是为了这个社会，是为了这个社会的文学和艺术的繁荣。于他自己，断然地是无一分一毫的功利。以他如雷贯耳的文名和德声，他的一幅四个字的书法作品，曾赢得一个企业家给爱心书屋7吨钢材的资助；有一位知了他一片苦心的老板，冲着20年前流泪读过他的《山道弯弯》的情愫，一次给他的爱心书屋捐助了15万元；还有一位富豪，慷慨地送给爱心书屋24台空调。白马湖啊白马湖，你是何等的幸运，你的秀山秀水，吸引住了一位文豪的痴心。他以自己的痴心，在你的这方山水里，打造出当今中国的一个文化传奇。古有“文以山传，山以文传”之说，今日的白马湖，将因为有了先生用心血浇灌而成的书屋和碑廊而传之海内，藏之金匮！

夜幕降临了，四山黑黝黝一片。谭谈先生携师母回5公里外的作家爱心书屋歇息去了。他要回那里去服师母熬的汤药。我从客居的小屋走出，信步来到湖边。湖边静悄悄的，只有远处谁家的犬吠声隐隐传来，间或，湖面上还会有几下鱼儿跃水的声音。远山如巨兽般蹲在湖的对岸。天上只有星星，没有月亮。月亮还躲着没有出来。我坐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享受着这湖和山的难得的晚秋夜晚的景致。我周身的毛孔豁然通畅，多年积垢着的肺腑也仿佛如白马湖的夜空一样洁净。天地一孤客，人生有几何？世人纯朴如谭谈先生者，多耶？寡耶？这于我定然地是无可知晓。

人可以有很多种活法。在这个世界上，正直诚实纯朴做人，就可以使自己的人生成为温暖别人的油灯。尽管有人会说他土气，但他骨子里会有一份别人永远无法企及的贵气！很多年以后，岁月流转，世事变迁，那时，白马湖还会在，白马湖畔的书屋和墨香应该还会依然。那时的人们会讲述湖边曾经有过一位老人，一位名贯文坛的老人，在这里养病，在这里挑沙，在这里搬砖，在这里留下过声声欢笑和叹息。这便是人间的故事，便是白马湖的传奇！

我想，到那时，没到过白马湖的人，便会循着墨香寻到这里。我还想，很多年以后，我一定还会记着白马湖，记着这个美丽的白马湖的白天和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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