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余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每一将落时，懔懔恒在已，叉牙妨食物，颠倒怯漱水；终焉舍我落，意与崩山比。今来落既熟，见落空相似。余存二十余，次第知落矣。倘常岁落一，自足知两纪。如其落并空，与渐亦同指。人言齿之落，寿命理难恃；我言生有涯，长短俱死尔！人言齿之豁，左右惊谛视；我言庄周云：大雁各有喜。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因歌遂成诗，持用诧妻子。

                                                          ——韩愈《落齿》

我读韩愈这首《落齿》诗时，正是备受牙病之苦的日子。四十岁的人了，忽然横生出来两颗智齿，在长达数月的日子里，几乎无法咀嚼食物。眼望着餐桌上的鱼肉美味，心中欲食，却只敢喝汤，怕食物嵌入牙缝又要胀痛半日。渐渐地，似觉满口牙齿松动，及至夜梦里，竟忽地落齿数枚，惊得一身汗水淋漓。后来，终去湘雅医院口腔科将两颗讨厌的智齿拔了，这日子才又重新舒坦起来。因有了这段经历，便格外地对韩愈《落齿》诗产生兴趣，并由此而生发出些许的联想。

牙齿，大概是动物对大自然“适者生存”的产物。随着“沧海桑田”的地质变迁，各种动物的食物来源和种类发生改变，这就要求动物的咀嚼器官逐渐与之适应。经过漫长的，世代相传的生物演化过程，动物的咀嚼器官的各部位从形态结构到功能特性都发生了变化，慢慢地萌生出了“牙齿”。牙齿的出现，使动物的生存有了营养学意义上的保障。这不能不说是生物演化过程中的一件大事。

人亦属动物。人类的恒牙共32颗，组成完整的咀嚼系统。亦是在漫长的生物演化过程中逐渐发展完善起来的。人齿的主要功能是咀嚼食物，故有切牙、尖牙、前磨牙及磨牙多种形态结构；而有的动物，如鱼类，其牙齿的功能主要是捕捉食物，没有咀嚼功能，故鱼类牙齿都是单椎体，极其锋利。有趣的是，鱼牙的数目极多，可达200个左右，牙生长的部位除上下颌骨之外，还分布于腭、舌，甚至咽、食管等处。现代鸟类的牙已退化，但据考古发现，现已灭绝的一种古鸟是有牙的。其齿异常锋利，跟鳄鱼牙齿相似，想必这种鸟也是令人可怕。鱼类牙齿另一特点是每一牙之后，有许多的后备牙。一牙落，另一新牙出，去旧更新，终生不止。这是人牙没有的优势。倘若人牙亦如鱼牙一样可不断更新，韩愈就不会有“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的悲叹和感伤了。

牙齿是一种特殊坚硬的钙化物。对于中医来说，则认为源于“肾”，“齿乃肾之余”。肾的功能健全，则牙齿坚硬；反之，则齿摇脱落，如韩愈所言“叉牙妨食物，颠倒怯漱水”了。所以，中医治牙病，常从治肾入手。如熟地、锁阳、肉苁蓉等蒸瘦肉治虚火上炎之牙病，也常常能收功效。当然，中医所说的肾，不仅仅指人体解剖意义上的肾脏，它大约包括现代医学的内分泌、泌尿生殖系统等在内，是一个广义上的“肾”。那么，韩愈的牙病究竟是属于中医的“肾虚”所致，还是归于别的什么呢？千年后的今人自然是难以稽查的了。

韩愈是唐代的大儒，首倡“文以载道”。他的文章几乎篇篇都有一个重大的主题。但他的《落齿》一诗，却纯粹是与社会无关的个人琐事。这大概可以说明，牙病给他带来的痛苦和折磨是多么的刻骨铭心：“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余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终焉舍我落，意与崩山比！”此时的韩愈，心情一定是十分的复杂了。这种复杂的心情，缘于韩愈已深深地感受到死亡的逼近！对于人的生命，死亡的威胁是可怖的。这种可怖给人一种本能的恐惧和忧虑：“每一将落时，懔懔恒在已。”韩愈也是凡人，焉有不怕死之理？从这里，我们可想见诗人在怎样地思考人生与生命这样的永恒主题：落齿不过是生命衰老进程中的一个现象啊！应该以怎样的超脱去冷静地面对生命的渐渐消亡呢？

于是，韩愈写下了这首《落齿》诗。在文学史上，他第一次以诗的形式，细致而具体地表达了牙病及至牙落过程中的人生感受。而且，这种感受绝不仅仅是韩愈才有，应该是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中都有的感慨，韩愈写出了良多的感受。那么，还有没有他没有写出的其它方面的感受呢？比如，在齿坚时该怎样护齿；在没牙病时该怎样防牙病；推而广之，在体健时怎样保健；在你争我夺的人世上怎样恬淡虚无……在《落齿》一诗里，他没有这样写。但不一定他没有这样达观地去思想过。

韩愈毕竟是个伟大的思想家。

韩愈的一生是超负荷的一生。作为文学家，他以道德文章在文坛树起了自己的旗帜；作为政治家，他又以标新立异的铮铮铁骨而不愿惟命是从、奴颜婢膝。这就注定他的生命历程不可太平。坎坷的人生，必然摧残他的身体，必然促使他生命的早衰进程。这也许是《落齿》一诗背后的苦衷。从这一意义上讲，韩愈的《落齿》诗，可以说是一道关注生命的卫生科普诗！

这也许就是倡导“文以载道”的一代大儒的韩愈创作《落齿》的思想主题？！

愿今日每一个活着的人，都能从《落齿》诗中悟出生命、健康以及其他的一些什么意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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