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嫂是地主婆。大家都叫她地主婆。其实春嫂算不上地主婆，她只是地主家的儿媳。春嫂是土改前一年嫁过来的。她的夫家姓张，有良田两百亩，一栋庄园蛮大，叫瓦屋场。春嫂是瓦屋场的少奶奶，据说是个花朵般美丽的少奶奶。春嫂只当了一年的少奶奶就土改了。她的公公被枪毙了，她的丈夫被吓死了。春嫂开始没事，只哭。后来就临产了，产下的孩子不久就死了。可春嫂从此落下个病根，那病叫“膀胱阴道瘘”，乡下叫“穿尿泡”，春嫂便一身喷臊。一身喷臊的春嫂人见人躲，渐渐地，春嫂就有了些糊糊涂涂。到1958年大跃进，瓦屋场成了个大食堂，挤进近30户人家，春嫂就被赶到村边的一间茅草棚里。那茅草棚是连里给她临时搭的。那年月，乡间也军事化，公社下面设营、连、排。那连大约相当于后来的生产小队吧。连里的公共食堂就设在瓦屋场春嫂原来家的灶屋里。那灶屋蛮大。春嫂来领饭，便常常站在灶屋里发呆。众人怕她身上那股尿臊，赶她。一赶，春嫂就好像醒了，就走，就回她的那草窝棚。有顽童一帮，便跟在她身后远远地追，边追边喊：“地主婆，穿尿泡！地主婆，穿尿泡！”春嫂便哭。哭得很伤心。

公共食堂一开始给人很幸福，大甑蒸饭，大碗吃肉，乡邻们大男细女敞开肚皮吃。吃了一冬的共产主义，到1959年春上就吃出苦来了。渐渐地，米吃光了，菜吃光了，糠吃光了，连山上的野菜也吃光了。于是人们到处流浪，到处逃荒，到处死人。这时候的春嫂还没死。她常去猪舍里偷猪食。猪舍在灶屋的后面，连着茅坑。春嫂路熟，从屋后的土坎上滑下，钻过屋檐，便进了猪舍。靠着猪食，春嫂没死。可春嫂的身上，除了尿臊，又多了些猪屎的臭气。那气味便让人发呕。好在乡邻们并不制止她与猪抢食。只有顽童们依然常常追在她身后叫着：“地主婆，地主婆。”这时的春嫂，不再哭。追急了，她会弯腰拾起一坨土块，掉头朝顽童们追去。她一追，顽童们便嗡地四散逃了。春嫂便站住，转身回村外她的茅草棚里去。

春嫂是1960年冬天死的。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那时的冬季本来就冷，比如今冷。即算是有太阳的日子，到中午，田里的水面上仍结着冰。那天早晨，有人突然发现春嫂的茅草棚不见了。乡邻们近去一看，原来草棚子烧掉了，还冒着余烟。扒开厚厚的一层灰烬，春嫂烧焦了的身体如一截微微翘起的树蔸，蜷缩在人们面前！可怜的春嫂，昔日瓦屋场美丽的少奶奶就这样死了！

春嫂的死始终是个谜。有人说她该是冷，烧火取暖时引燃了草棚，来不及逃就被烟熏死过去；有人说可能是她自己点火自焚，以了断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但无论是怎样的原因，春嫂毕竟是死去了。死去的春嫂当天就被埋在村后北坡的一处黄土里。那黄土坡上已没有了茂密的松树林，树林子早被砍去炼了钢铁，只剩下矮矮的丛丛灌木。

春嫂死去已经几十年了。可我至今仍记得她的一些朦朦胧胧的模样：在我故乡的年岁较大的乡邻们的记忆深处，也该还记得起她的一些朦朦胧胧的模样。我记得最刻骨铭心的，是我作为当年的顽童的一员，曾因为追喊春嫂“地主婆，穿尿泡”而被母亲痛打过一次。母亲用缝衣针戳我的嘴唇，再用盐水抹到我流血的嘴唇上，一边骂道：“还造孽么？还造孽么？”是啊，如今，当我回首往事，回首童年的无知和顽劣，我为自己曾经伤害过可怜而无助的苦命的春嫂而深深内疚！

我不知春嫂姓什么。她死时大约不会超过30岁。若还活着，春嫂也该是一位古稀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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