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曾国藩故里荷叶塘是在一个冬日的黄昏。太阳低低地挂在西边天上，在云缝里约隐约现。我们沿着一条泥泞的渠岸前行，脚下的水渠里只有一线浅浅的清流，渠岸上长着一排排落叶了的柳树。问柳树下的牧童，便见他们扬扬手上的竹枝，朝前方略略一指，算是告诉了我们前行的方向。爬过一段土坡，又越过一截田垅，前面果然有一片青瓦屋脊。到了，这便是曾国藩的故里。

曾氏故里叫“富厚堂”。在这处建于清同治四年（1865年）的古老建筑前，实在是寻不到一点田田的荷叶的痕迹。屋前只有一垅垅秋收过的稻田，屋后便是长满杂树的青山。若是春天，山上倒还会有一些盛开的山花，稻田里也会有一些绿色的禾稼。那自然要使这片古宅多出些许的生气。却眼下正是凋零的冬天，冬的肃杀便令这庭院深深的古宅多出了几分荒凉和凄冷。

“富厚堂”的建筑其实平常。步入大门，围墙下的是一片空旷的草坪。草坪不算太小，约有两个足球场的模样。不知当年曾氏鼎盛时这里是草坪还是花园，却如今见到的只有簇簇杂草，以及行人在杂草间踏出的一条泥泞的小径。唯有从大门而至堂屋的一条麻石甬道旁，还留有一丛月季。也不知这孤芳的月季是今人所植，还是古人遗留。沿着麻石甬道登阶而上，便是“富厚堂”的主建筑了。这片古老的砖木建筑约一万平方米，分“八本堂”、“归朴斋”、“勤敬斋”、“思云馆”等处。我们踏进“八本堂”的正厅。正厅不大，一扇依然厚实的木门轻推便开。伫立厅堂，睃目而顾四墙，墙上空空，难寻故迹，也很难想象百年前的富丽堂皇。便寻门而出，绕道前廊，登楼观景。木制的楼梯许是年深的缘故，已经有了些摇摇晃晃。扶栏而上，却见楼上只有空荡漾荡的仓房。沿着楼廊由东而西行，听脚下的楼板“吱呀”作响，除了不时碰面的缕缕蛛网，实在是寻不见什么别的来。

下楼，沿前廊绕至后山，山脚下的一条青石小径将我们引至“思云馆”。这是一处别致的小屋。小屋建于咸丰年间，曾作曾氏书房之用，后改作曾家学堂。屋前有一株古桂，屋后有一株古樟。古桂和古樟便如两把绿色的巨伞，将古老的“思云馆”一前一后地遮掩起来。三位老翁正在屋檐下的石台阶上下棋。一位少年蹲在棋盘旁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观战。三、五只小鸡在古桂花树下觅食。小屋檐边的伞柱上缠绕着几根丝瓜的绿色藤蔓，藤蔓上吊着一只小小的晚育的丝瓜。我们上前恭敬地打过招呼，下棋的老人抬头应诺了一声，其中一位便进屋端出茶来。原来这“思云馆”后来又改作了一家乡间卫生院。三位下棋的老人正是卫生院退休的医生。我们坐在古宅的檐边下，听他们讲述曾氏故里的百年沧桑。

184年前，曾国藩就降生在这荒僻的荷叶塘的深山里。当他还是一个弱冠少年时，便随当私塾的父亲一道走出大山参加乡试以博功名。第一次乡试父子双双名落孙山；越年，再试，子中秀才，而父又以不取而归。此后，儿子走出深山，渐而成为一位深深影响了近代中国历史进程的风云人物，却父亲终究老死乡间。曾父就葬在荷叶塘的一座山丘上。那只是一座乡间普通的坟墓，却在1991年冬天的一个雪夜被盗。墓中的枯骨被盗墓贼掘出，扔到墓旁的雪地上。随着三位老人的述说，我们眼前浮现出一幅幅依稀的百年前的古卷：马蹄声声，在那条从湘乡县城伸出的古老的青石板路上，一队队高官寻至深山的荷叶塘，拜见“富厚堂”里的曾氏。史载，曾氏领出的“湘军”里，后来官至四品以上的即达400多人。那青石板的官道上，每十里一亭。亭上建青砖瓦舍三间，常备茶水以供赴荷叶塘的客官小憩。不知那时的曾氏的族人，是否想到过有一天他们的祖坟也会被人盗掘？岁月悠悠，时间的巨浪已经改变和仍在改变着人间的一切。如果说，在近代中国历史上湖南出现过一大批杰出的栋梁之才，那么，首开湖南风气的应当说曾国藩功不可没。曾氏领帅的湘军从闭塞的内陆省份湖南走出去，又夹带着五湖四海的风气回到湖南，继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后世的湖湘子弟。且不论历史上的曾氏的功耶过耶，却仅说这一点，大山深处的荷叶塘便该是值得人们记忆的了。

如今的“富厚堂”已是真正的老了，算来已有135岁的高龄。旧时的雕梁画栋已被岁月褪去了当年的绚丽，留下的只是一栋残缺粗茁的古老庄园。前些年，它作过公社机关和供销社、粮站、医院的驻地。1996年湖南省政府确定其为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后，乡政府机关和粮站已迁往别处，乡供销社和医院却还未搬迁。而且，“富厚堂”的右厢约一半的古宅已拆，新建的红砖平房里便是一家商店。所幸的是，那圈古老而高大的围墙还基本保存，正诉述着古宅的百年沧桑。“富厚堂”作为一处规模宏大的百年古建筑，除开它昔日的主人头上的某种光环以外，便是以它的“珍稀”，也足以让人们重视起它的存在和保护了吧。

曾氏的后人据说多在海外。留在国内的后人中，一位曾任过全国妇联副主任。荷叶塘的乡民说起她多有唏嘘。这位曾氏的曾孙女早年投身革命，延安时期曾是一位后来成为国家领导人的将军的夫人。另一位曾任过国家高教部副部长，也是一位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可惜1957年反右时自杀辞世。如今，曾国藩故里的荷叶塘已无他的后人。“富厚堂”的大门旁有个“曾国藩故居管理处”，看来，管理这片古宅的都不再是曾氏的后人。又由于山深路远，前来游历者不多，故居管理处也就只不过是多了一块招牌而已。我们去那里想找些资料，却见屋门已锁。领我们去的一位葛姓老伯摇摇头，说我们来的不是时候，且天色又这般的晚了！葛老伯解放前是曾家的佃户，租种了40亩田。他家现在住的房子也是原来曾家的。

我立在“富厚堂”前坪的一丛月季前，此时的我自然无心赏花，只是在眼前虚幻着一百三十年前此地的浮华。作为一代中兴名臣，曾国藩怕是怎么也难想到世事会如此地沧桑。是呵，人生百年，也不过三万六千五百天！天下多少人为了功名利禄角逐。却到头来，也正应了《红楼梦》里的《好了歌》：“世人都说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暮色渐渐地四合了。天上挂起一钩新月，几颗星星。远近的民居的灯火也点点地亮了起来。我们告别曾氏故里，登车返往回程。四周是连绵的青山。山上长满油茶和杉木林。山雾已渐渐地浓了起来，像薄纱一样裹夹着深山。只有天上的那弯月儿，依旧如百年前那样照射着深山里的荷叶塘，照射着古老的却已残缺的曾国藩故里。正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此情此景，焉能不让人油然而生出许多、许多的感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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