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城头山一点也算不上山。哪怕是一座低矮的小山，在江南六月的日子里，那山上蓊郁的松林，怒放的山花，以及林间飞翔着的小鸟，山脚下潺潺的溪流，会将山的风度和气质淋漓尽致地向世人展露。却眼下的城头山，只不过是八百里洞庭湖畔辽阔的松澧平原上的一处稍稍高一点点的土台。土台应该说是巨大的，在一条绿绸带般的小河的环绕下，孤傲地独立于广袤的平原之上。山上无树林，也无艳丽的山花，只有绵绵的稻田，和稻田尽头的零零散散的几十户人家，以及田埂上开着小花的野草。还有鸡鸣、犬吠。若是沿着田间的泥泞小路向深处走去，在一洼洼的长着豆角、丝瓜的菜地旁，竹篱边上还可见到一处处埋葬着先人的坟场。那坟场上粗陋的麻石墓碑会在夏阳下向你见证和述说城头山上悠悠的千古。

城头山却是真正的古老。古老得让地球上任何一座现存的古城在它的脚下叩拜。老祖宗似的城头山古城距今至少五千年。五千年前的那座古城就建筑在这处被称作城头山的巨大的土台上。

我们一行是在夏初的一个雨后的晴天去城头山古城遗址凭吊的。汽车从澧县县城出发，扑面而来的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的稻禾，以及如同缀在绿衣少女颈项上的一串串珍珠似的红墙农舍。约摸半个小时光景，我们沿着一条简易的机耕路到了一处小草坪。草坪边上有一小石碑，上书：“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城头山古城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1996年11月20日公布。”石碑左方有一处李园，园中掩映着一户人家，一条小狗“汪汪”地跑了出来；右方便是长满水稻的农田，一丘丘连着将人的视线牵向远处的天际；前方一条小河，弯弯地圈护着一处长满稻禾的土台。那土台便是城头山古城，小河便是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古护城河了。

你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处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村野之中，在这处仅仅只是略高于四周农田的土台之上，五千年前，或者还远远不止五千年前，这里竟是一座繁华的城市：高大坚实的城墙里面，宽广的街道纵横交错，街市两旁的建筑一座连着一座，城里的居民在耕种之余饲养着自家的猪、马、牛、羊，制造着各式的陶器。城中最高大的建筑，当是这里地位最高的首领的宫殿。宫殿的夜晚，自是松明点点，笙歌丝竹声不绝于耳。宫殿主人的身旁，定然地有着众多的宫人陪伴。白天，他们该是骑着骏马，带着猎犬和弓箭，簇拥着去城外不远的澧水河畔寻猎。

这并非是我的随意猜想。在这座发掘于1994年的古城遗址里，考古学家们发现在这座始建于屈家岭文化早期，距今已有五千多年历史的面积达八万多平方米的圆形古城里，有着完整的台基式的房屋建筑，有着具有完善的排水系统的街市，有着设施完备的制陶作坊，有着层层叠压的氏族墓葬。这一切都在向人们昭示：这是一座神秘的古城，是一座不知何年何月因何种原因湮灭的我国最古老的城市！

沿着一条横断古护城河的土堤，我们进入了这座神秘的古城遗址。古城遗址原先不叫城头山，当地居民称作“平头山”。“平头山”上依然是一马平川的粮田。稻禾间一栋栋村舍里不时传出几声犬吠，几声鸡啼。谁家的孩子正淘气，发出一阵嘶哑的哭闹声。村边的绿树丛中布谷声声。田间的小径上长满一丛丛叫不出名来的野花。三、五只蝴蝶正在花丛间追逐，几只野蜜蜂也“嗡嗡”地飞到花蕊上采蜜。不远处的稻田里，有农夫在禾苗间扯除稗草。在这样一处江南六月平和宁静的农家乐园里，特别引人目光的是绿浪般的稻禾间有三处用红砖围墙圈起的考古发掘点。古护城河岸上的发掘点据说是古城的“南门”。我们绕着围墙寻了一圈，才从一道木栅栏缝中钻了进去。不知是什么原因，发掘点不见考古的人们，空荡荡的考古工地上，只见一道道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土坑。外行人只是看看热闹。面前的土坑实在不能让我们想象出当年古城的南门的壮观。只有那一层层垒土而成的土墙，似乎在告诉我们这就是五千年前的古城的城墙！在这城墙南边的入口处，便是古城的南门！南门紧挨古护城河，我们远古的祖先就从这里的一座吊桥上步入他们的城市！我们在“南门”留下一张合影，良久地伫立在古城墙边上缅怀着不朽的先人！复从木栅栏缝中钻了出来，见围墙边上竖有一石碑，碑上有文字，细看，方知此古城南门外，曾发掘出一批几千年前遗留下来的猪、牛、羊、马等动物的骨头。这般古老的骨殖，于考古家来说，该是何等珍贵的宝贝！他们一定已经珍藏。

出“南门”，沿着田间的阡陌，我们漫步在古城的土地上。六月的江南，和风拂面，令人浮想联翩。遥想当年，在浩淼的洞庭湖西岸，在这片尚未完全开发的辽阔的松澧平原，我们远古的祖先是怎样在湖汊沼泽的荒蛮之地筑起这座雄伟的古城？他们在这座古城里又曾演绎过怎样悲欢的历史？那毕竟是五千年前啊！记得一位历史学家对我说过，早在十万年前，洞庭湖区便有人类的祖先活动。无论十万年也好，五千年也罢，我们的祖先用双手一寸一寸地开辟着自己的家园，一寸一寸地积累着民族的文明。那是何等艰辛的创世！岁月悠悠，如今，一万年过去，十万年过去，漫长的历史长河湮没了我们先人留下的一切痕迹，也同样湮没了曾经辉煌过的城头山古城！昔日的古城早成了良田！昔日的古人，早化作了泥土！站在古城的遗址上，极目着远近无际的稻禾，你会感叹岁月的无情，人世的沧桑，个人的渺小！你也会感叹生命的伟力，以及生生不息的人类精神的不朽！

五千年的古城由兴盛到衰落，再到湮灭，这便是一部历史。惜乎今人不知古城何时兴衰，又因何兴衰。兴也罢，衰也罢，却古城的精神是不会死的。它根植在脚下的这片泥土，养育着这片泥土上的子孙，以及那绿色的树、绿色的稻和万种的生灵。

说来，你我都是这片泥土的子孙。再过五千年，我们将如这座古城一样湮没于历史的长河中。那时，我们的子子孙孙回眸遥远的今日，也会如今天我们回眸五千年前古城的昨日那样发出一声声悲壮而苍凉的叹息么？历史如同一只古瓷瓶，破碎了，将只留下碎片。美丽的艺术可以复制，但永远不可重复旧日的辉煌。久远的历史留给人们的也许仅仅只有缅怀和凭吊。

我就这般地站在六月的阳光下，凭吊和缅怀着我们五千年前的城头山古城和不死的先人……

君健网（www.junjian99.com）专稿，转载方请明确注明出处及链接，或完整保留此版权信息。